“她走进来时像一片灰白色的暮霭移动,朦胧的星云,你或许也可以说。你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存在进入了房间,不久之后就将你包裹起来,每次会面都从无例外。我不是说她身体宽大,不,她比往常还瘦,显然是因为病。她算是身段高挑的,像颗高却孱弱的白树,在风的击打下颤抖,显然并不能说高大。她比她妹妹高上半个头,却要她扶着走。”
诗人写道——在她的心里,这时,女王和王后正走进来。她面带热情和亲善地微笑对她的主君抬起头,在她心里的某处书房里,她正脱下外衣,将脚抬在桌上,仰着头在之上涂画。这间想象出的书房里,诗人注意到灯光灰暗,和现实中的白光满溢的环境截然不同。在这间书房里,竖琴的乐声被飞蛾扇翅的声音取代了,油灯的光照在纸上,她的笔迹模糊且随意,那墨水是黑色的。非常黑,薇伦沃斯心想,伸长手臂,在她的想象中,其动作的张力和完整都无比真实,如假包换,去蘸那黑色的墨水,认为它粘稠得像鬣犬部队的“黑血”,或者“黑池”的水。
“薇伦沃斯卿。” 女王朝她伸出手。
薇伦沃斯低下头,低声道:“我的女王。”她捧起她的手,在她食指上青蓝色的戒指上吻了一下。蓝色和第二根手指代表南方,薇伦沃斯出生于此。
“女王身穿白色的圆领外袍,批了披肩,都像天鹅羽毛一样白。她走近后,你就注意不到那灰色了,而完全被白色吸引了注意。她的肩膀和腰腹都是脱力的,因此斜靠在座椅上,手上握着权杖。她面前摆着餐盘,没有任何肉类。她从年轻时开始就不吃动物,除了怀孕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显然回报了她的破例,你能从那两个孩子的脸上推测出她吃了什么肉。”
诗人写道。在她想象中的书房里,她停下笔,打量这段话,之后,她低下头,写了一串形容词,彼此争抢着一个紧密排布格律罗盘中的位置:疲倦。忧愁。沉重。郁结。“我提到天鹅,是的,不止是颜色。我们的女王在其余部分难道不像这种高贵的鸟吗?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展现和谐和统一的美,类似诗和音乐,同时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正直。对她的统民,她仁慈。对她的伴侣,她敬重,对她的孩子,她慈爱……”
女王轻柔收回手,薇伦沃斯转头,女王身旁,王后仿佛黑夜中的彗星,露出白皙而明净的面庞——王后是薇伦沃斯的赞助者,时常与她相见,便省略了她头脑中无用的记述:她这天早上向她展示的是始终如一的精干,年轻,慧黠,体态优美。她是女王最小的妹妹,也是她的王后,然而众人皆知,包括这诗人——王后并非水禽,而像某种迅捷的豹类,披着如雪如盐的皮。她自有魅力,却不是女王的佳偶。
“薇伦沃斯。” 王后对她笑道。
那笔在薇伦沃斯的脑海里动着,扬起黑色的墨水,倘若她现今日低头,似乎能见到笔头下涌现的字体。一个老习惯;女王正坐下来,而诗人在朝她露出微笑时,仍然见到那笔不停地写:“她没有佩戴项链。项链——一件北方人给予的贵重礼物,使团从孛林出发时,她环在脖子上,琥珀,天青,依次镶嵌,彰显对出使的重视,当时没人想过会中途在行宫停留,这病似乎从孛林带来。她的颈部是□□的。她看上去十分疲倦。疲倦,忧愁,沉重,为数不尽的理由,已经持续多年,像这粘稠的病。她以做一个漫长的梦的方式生这场病,她瘦了。”
“女王很孤独。”薇伦沃斯心中再不付梓出版的纸上不知疲倦地写道,“重压诚然削人骨肉,但没有孤独来得致命,她坐的姿势,手指的交缠,眼里的神色都这么说着。孤独让她很难为任何事宽心,无法从国事下获得片刻安宁,也让她的病很难痊愈。”
“陛下。”薇伦沃斯用余光看去,见到檀勒吕科垂着眼,向女王行了礼;她没有吻她的手,也没有向王后问好。檀勒吕科不曾多次见过王后,而她从来对社交辞令不感兴趣。
“你好,檀勒吕科。”女王和善地对她说,然而她的笑容没能维持到最后。她咳嗽起来,手捂住嘴唇,肩膀起伏,需要王后扶着。但女王缩起肩膀,仿佛不希望她这么紧密地拉着她,让她越发无法呼吸。当她放下手的时候,她的脸是苍白的。
或许檀勒吕科是对的。诗人写下最后一句,她的病很严重了。她扫了一遍笔记,认为这些语句全都很冗长无力。她心想,或许她确实早就不是诗人了,这是个残余的,不助提醒她年华已逝的瘙痒的习惯。
“皇家诗人”的头衔,意味着的不是诗人,而是同皇室接洽的商人。二十年前,评论家就认为薇伦沃斯的诗才已逝,她成了和宫廷赞助者打交道的中介人,她的新赞称,变成了“回忆的诗人”,因为她全部的力量都来自曾经,不像她的妹妹,檀勒吕科,“时间的诗人”。她生活在当下的缝隙里,人们说,有自己的轨迹。
王后拿起手帕为女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她摇了摇头,向檀勒吕科道歉。檀勒吕科显得不在意,她祝她保重身体,表达祝福——显然已是最高礼仪,便低下头去,让头发遮住她的脸,将她和王后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