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来烤。他一边蛤蟆似地吸着烟嘴,一边缓缓地滑倒在油灯旁的草席上。这盏红橙色的油灯照在他和另一边草席上的两个人的脸上,被照亮的半张脸上都是眯着双迷离的眼睛,脸上每一个皱里都透着丢了魂儿般地快活。过了会儿,白色的烟从男人的鼻子里吐出来,连同他那张脸,那盏灯都被烟迷得看不见了。
天衡如梦惊醒一般地打了个冷颤,他对着屋里喊道:“大山,大山!我先回去了。”
屋里没人回答他,只有大山兴奋地叫喊声,他半哼半唱着:“来了个戈比旦,开着马神车,搂个玛达姆...”
另一个人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就好像她不在那屋里一样。天衡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逃一样地跑了起来。
“哥,你咋不吃啊?”天赐纳闷道。
天家的晚餐是铁锅炖江鱼。菜是下午就做好的,等天衡一回来天赐便抢了灶台,不到十分钟就把一锅热菜端了回来。黄褐色的菜汤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吸饱了菜汤的粉条更是一夹就断。天赐还特意在里面卧了鸡蛋,和豆腐一样,鸡蛋也有咸香的鱼汤味儿。照平常,天衡这会儿早就该吃得啧啧称奇了,怎么会像个锯嘴儿葫芦似得光看着不吭声啊?
天衡看了她一眼,兴许是以为天赐想吃,就从自己碗里夹了半个鸡蛋送到她碗里:“别光顾着我,你自己也吃点。”
天赐还在纠结,天衡已经三两口把饭打扫完了。他这会儿像是屁股上有钉子,坐都坐不住,拿了扫帚把这一排棚屋前的雪都扫了,扫完又把棚上面的雪也都清理了。天赐看着他忙里忙外也坐不住了,赶在他之前把脏碗拿出去洗了。
王桂芳从早上开始就精神不济,早早就放下碗筷在床上歇着了。她把天衡招呼过来,叫他趴在床上来松松皮。
天衡躺下之后,她捏着天衡的胳膊和背,都石头似得的登登硬,用手锤都锤不动只能拿擀面杖来擀。母子连心,王桂芳知道天衡心里堵着事儿——天衡别着一双圆眼不和她对视,就差在脸上写‘我遇见事儿了,但是我不想说’了。王桂芳慢慢擀着他僵硬的肌肉,这滋味跟将扭死在一起的皮革条拆开熨平没两差。可天衡愣是一声不吱,无论他身上是疼是麻,是酸是乏,他就是闭着嘴巴连气音都不发。
可过了一会,天衡又突然开口了:“以后谁敢欺负天赐,我见到了就打死他。”
他恶狠狠地,好像已经有一个这样的敌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要用脚蹬,用拳打,甚至用牙咬,把这个危险的敌人碾成比废玻璃渣还要碎的渣才行。
王桂芳边用擀面杖擀他的肩膀,边用话激他:“你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保护她一辈子?她以后要是嫁了人,关上门在家里受欺负了,你怎么办?”
“就算是我妹夫,我也收拾他!打死了就把天赐接回来,我养她一辈子!”天衡狠狠道,“谁也不能欺负我妹子。”
“这就对了。”王桂芳一整日都倦倦地眉眼这会儿都放松了下来,欣慰地说道,“你妹妹以后无论嫁给谁,她都是你妹妹。你是她哥哥,是她娘家人,你要向着她做她的底气。”
王桂芳说完,又开始咳嗽。天赐刚好洗完了碗筷进屋,两人忙扶她躺下休息。下着雪,傍晚比往常还要暗,天赐把油灯点了起来,又翻起了她那一摞报纸。橙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地落在她乌黑的辫子上。她侧脸像水蜜桃似得有一层又短又密的绒毛,这层绒毛或许要一直等到她从女童长大到二八妙龄的少女时才会被棉线绞掉。到时候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天衡用母亲的面容勾勒妹妹未来的样貌,天赐应当是有一双笑起来向上翘的眼睛,肉嘟嘟的嘴,脸颊上两团冬风擦上去的腮红喜庆地像年画里的仙童一样。但有双手把他想象的画面涂抹成另一个样子:枯黄稀疏的长发,蜡黄着的一张脸,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里一双眼睛黑得叫人看不清。那是码头那家独栋的小木屋里女孩的脸,那间家徒四壁的小木屋今夜都不会被锁上,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就会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变成发情的野兽扑到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
天衡突然看向那面被蓝布帘子遮住的出入口,莫名的感伤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道:‘这里甚至连一扇半掩着的门都没有!只有一块布帘,躺下都能看到外面人的腿...一块布帘,风都能吹开,雪都会捎进来...’
直到他闭上眼睛躺下休息的时候,这股突如其来地悲伤直到都没有消散。杂乱的思绪像屋外的风雪声一般清晰,就好像他躺在外面一样叫他睡不着觉。
忽然,被窝里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声音。天赐从被窝的那头钻了过来,她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哥你别难过了,明天我给你做菜肉包吃。”
说完她便又窸窸窣窣地钻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天衡突然能睡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