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抄起酒壶慢慢注入对方捧着的碗中,那将领几曾受过这等殊遇,一时受宠若惊:“内大臣此举,在下惶恐。”
“待东宫即位,封地官职,俱在眼前,汝等何必为了今日区区一杯酒感激。”季时仍与他言笑,二人对饮了几轮,大概见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内大臣原来是这样和善的人物,几盏酒水灌下,将领亦神情放松,开起不知分寸的玩笑来:“说起来,内大臣方今还应尽快迎东宫进京才是,在下粗鄙之人,不晓得拥立新君须要多少繁文缛节,只是东宫迟迟不至,我们就成了擅自作乱的叛逆之徒了。到时打了胜仗,却不见主君,传到外头,自家性命暂且不提,可是要名节扫地,贻笑千古的。”
季时握着酒杯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一股冰寒自指尖蔓延开去,回看对方神情开朗,始知这不过是纯然的笑谈。他报以诙谐之语,目送步履有几分飘飘然的将领尽兴离去,一个人回到深浓的夜色之中。
失去了笑谈的遮掩,他被迫独自面对内心渐次扩大的惶恐。那一线冰寒延伸至四肢百骸,最终清晰凝结作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令他在这燥热空气里冷汗沾襟。或许那些信件并不是没有送出,而意欲阻止东宫还京的,除却已然溃败的天皇军队另有其人。这则猜想的印证来的并不遥远,三更夜月上中天,有细碎的脚步匆匆而来。他起初以为又是哪个不请自来的武士,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望去,却见来者是个作旅人打扮的少年。
少年站定,规矩施了一礼,嗓音清清亮亮,却足以使季时心下突地一紧:“见过内大臣。在下是宇治太政大臣的家臣,奉宇治殿的命,传话与内大臣。”
单单派一个家臣前来复命,在此情形下与其说是失礼,更显得异样诡异,然而季时已无暇虑及这些,几乎是颤抖着质问:“太政大臣收到我的书信了吗?东宫预备几时进京?”
“内大臣的信函,我们大人都收到了,已经呈与东宫殿下,内大臣放心。”少年轻快答过,定定看了季时半晌,轻轻吐露出接下来的言辞,看强作镇静的内大臣面孔一瞬间转作煞白扭曲,“东宫殿下得知京中情势未稳,心有顾虑,打算在宇治再静候些时日,待内大臣彻底平息京城动荡,携朝臣的联名书状与陛下的退位诏书,再行进京。”
季时咬牙,厉声叱道:“不可能!我在信上写的清清楚楚,如今我方胜局已定,只待东宫殿下本人出面,总领武士,号令群臣,则大事成矣。若殿下迟迟不至,迁延日久,则岂独我与万千将士功败垂成,身死名灭,殿下大业亦将毁于一旦,此中利害,殿下岂能不知。殿下离京之前,与我早有约定,若朝议不成,走至举兵的一步,则殿下亦当有临阵的觉悟。何况如今胜负已分,岂会有危及殿下身命之事。殿下乃英明决断之人,这不可能是殿下的意思,你可有殿下的手书为证?”
少年使者冷笑:“殿下千金贵体,此行安危与否,自要殿下本人定夺,内大臣休要言语无状。殿下深恐大举未成,先与人落下罪状,是以不留手迹,仅要在下口头捎个话来。内大臣若是不信,继续往宇治送信催促便是,看几时能得到内大臣满意的答复。”
这套说辞过于拙劣,季时暴怒,上前一步紧紧揪住少年使者的衣襟,几乎要把对方拎离地面。仿佛为了掩饰心下的惶恐,他死死逼视着对方低吼出来:“你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你可是天皇方面派来动摇我军心的细作?你再敢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一个字,信不信我立时将你斩杀!”
少年皱眉挣扎着,随着他身体的扭动,一封信纸自他袖口滑落在地上。季时目光一紧,当即放开少年,俯身拾起。少年一边呛得连声咳嗽,一边笑起来:“内大臣不是要凭证吗,这就是宇治殿交给你的凭证。”
季时看过一眼,顿觉五雷轰顶。他怔立原地,面若死灰。那信纸皱折,上面的墨迹已经陈旧。至于内容,他不须细读就已经知晓,因为那就是他本人的手迹。不是这几日送去宇治催促的三封书信中任何一封,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天皇开始筹划行幸之际,他托良时带去宇治交与雅成的密函,亦是后续一切计划的开始。仿佛是为了报复他的粗鲁举止,少年的笑容愈发尖刻起来:“内大臣,你现在知晓我不是敌军细作了。这是宇治殿特意托我带给你的,宇治殿说,和这封信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没有用了,内大臣的东西,还是交还给内大臣本人保管最好——”
少年流利的语调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真切,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底最为荒谬恐怖的猜疑与现实渐次重合,当这场大梦做至终结,他却全然没有冷水灌顶的清醒,而是陷入令人窒息的更深一层梦境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世间所有的绝望原来都只呈现作这样平静的外观,他甚至无法出声去怨恨何人。他慢慢松开五指,任揉成一团的信纸跌落尘土,如同他早该有的命运。待眼前的黑暗的迷雾稍稍散去,周遭景物重归清晰,少年不知几时无声离开,仿佛他的出现亦不过是暗夜中一抹幻影,仅存在于神思昏乱之人的想象之中。
然而这究竟是清晰而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