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柳要了轺车，与江萝月相对坐了。车里烧着炉子，茶汤正沸，腾起缭缭白雾。江萝月闭着眼，像是被暖热烘出了汗气。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素夕送来的酒里有没有毒她再清楚不过，倘若当真毒杀，又何必大庭广众之下演一出荒唐戏码。
可这酒中必须有毒，若她安然无恙，台下心急如焚的候场者该如何粉墨登场？她得陪他们演下去。
江萝月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胭脂掩盖着淡淡发白的唇色。
“清平，你脸色不好，可要喝些热茶？”宋时柳将佩刀擦得锃亮，抬头瞥见萝月侧颜，略略恍惚。
清平摇摇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眉头愈发紧锁。
“清平？”宋时柳复唤了她一声，这次已没了回应。炉火越烧越旺，终于“哐啷”一声，壶盖叫水汽顶翻了去。
茶水浇熄了炭火，弥漫的木气熏得人更加恍惚。
宋时柳心下酸疼。
乾宁四年的那场冤案，人人皆知刽子手乃时任刑部侍郎的柳行舟；可人人也知道，乾宁诗案说到底不过新法推行之下的一场权斗，三十七条人命换来的乃是旧党落败、新法推行，参与变法者如日中天……当年的血案，刽子手远不止一个。
若无三省背后支持，仅凭六部如何能够罗织至此！
他躬身拾起壶盖，茶汤却早已止沸。
火星仍烈。
“秋郎。”忽而，江萝月启唇，双眼依旧紧闭。
宋时柳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
“我困樊笼已久，许多事情纵使有心却无力。”江萝月顿了片刻，“东宫今日之困，不在渤澥，而在微澜之间。青萍风起，可载鲲鹏。其下枢核，不过‘失衡’二字。”
江萝月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卷起车帘一角，抬眸看了眼天际，雨已止歇了。
宋时柳垂着头，似是思忖良久。半晌，忽一拳砸在坐榻：“权柄势力如同悬剑在顶，四方相争，早晚割断悬丝，站得越高，越有刎颈之患。我早劝少弦抽身。”
江萝月笑出了声。
“如何抽身？你我这样的人，在世上多活一日，便多受一分桎梏。身如游鱼，误入池中，城门失火，你逃去哪里？”
宋时柳急道：“八极远走，总有栖身之地。清平，你不也……”
江萝月腹中一瞬绞痛，鲜血吐了一地。
她抬手止住秋郎动作，双目似淬剑光，含血道：“今日东宫之祸，正如当日文章冤词，非剖心沉江不可证。我曾两入刑部狱，那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沉冤在此，非但难以昭雪，过往一切清白皆可洗刷得干干净净，任人罗织。皇嗣一案，牵涉者众多，东宫一干人等皆下刑狱，就连太子妃师伯亦难逃干系。我今日遇袭，是有人欲断我父羁挂，放手清算过往，倘若柳行舟真想避难，唯有将东宫之水搅浑这一条路可走，你，你……你明白吗？”
“我……”宋时柳递茶的手悬滞在半空，雾气升腾隔断二人对望的视线，他一只手死死摁住刀柄，浑身像浇了一盆冷水，“我不明白，清平，我从来不懂这些。”
“太巧了。”江萝月将话挑得更明，“或早或晚，东宫未出世的孩子必作冤魂，可不该是现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宋时柳忽恨声打断了她，“与我有什么干系？与少弦又有什么干系？不是父辈的纠葛吗？为何冤债却要向我们来讨！我们做错了什么！”
茶盏遽然摔碎在地，宋时柳猛地握住清平的手，目光殷切道：“我们不去刑部狱，我们回去，我再不央你问东宫之事——清平，你停下来。”
不知为何，宋时柳忽觉自己怕得很，眼前的这片青碧恍惚越来越远，却离深渊越来越近。他不知道江萝月究竟要做什么，但他隐隐约约能够觉察到，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片无法回头的雪原。
“江萝月，你停下来啊……”
没有人回答。
跑马长嘶，轺车骤然停住。江萝月蓦地抽出了手，擦净唇边残血，冷静地望向前方，再不看眼前少年：
“我们，到了。”
甫一下马车，妙染便不知从何处迎了过来，顺势从宋时柳身边搀过江萝月，摸见她手心冰凉，便知自家小姐这回怕是又行了险招，好歹按下不悦，悄声唤了句：“姑娘，可还撑得住？”
江萝月亦悄声道：“无妨。”
她暗自瞥了眼身侧，只见宋时柳在轺车另一侧立了，不肯回身。
妙染这才将打探到的消息和盘托出：“柳大人一个时辰前便往大内去了，刑部衙门今日看守格外得紧，我观察了一阵，一炷香功夫，少说进去了有两拨人，个个都得查腰牌。”
江萝月远远望着牢门：“可有法子进去？”
妙染皱眉道：“怕是难，里边不知道什么情形。”
“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