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指间玉簪缓敲瓷盏,盏底酒渍尚余,映彻窗外碧荫,飞雨如絮。一月早春,偌大的颢京城有笙歌浮沉,驽骏来去,飘渺淫雨笼彻行云。江萝月抬眸望去,这江山万里,一碧如洗。
这便是孟春吗?
耳畔伶人琵琶慢捻,江萝月将窗外瞧得腻了,信手往髻上插了玉簪,又斟了酒,饮前道:
“好姐姐,莫唱这《扬州慢》了,音缓情切,忒也恸人,且换个欢快调子来。”
那被唤作“姐姐”的伶人便住了弦,盈盈笑道:“江姑娘自个儿便是曲坛妙手,不若龄月起个调,姑娘自填了词唱去。”
江萝月饮了酒,似颇有些醉意,笑道:“伤心人作不来欢快调,龄月姐姐,快莫打趣我。”
她一手撑着下颚,一手倒提起酒壶胡乱抖晃,半晌只漏出一两滴酒水来,于是好不随意地将壶一扔,自往桌上趴了,嚷着:
“曲没了,酒也没了,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龄月瞧她嘟嚷,只觉娇憨。到底是个方满十五的小姑娘,便是满腹墨水经纶,也难改年少意气。
只是难得。
十五年前乾宁诗案,朝中三十八人牵连下狱,最终竟只有江萝月之父江北辰一人活了下去,一封诏书左迁青州,好歹保住一家老小性命。
性命是保住了,然江家举家南迁,独留襁褓小女孤身滞京,虽有叔父悉心教养,却仍难平颢京风波。虎落平阳嘛,毕竟朝堂诡谲,过往相争者自不必说,便是交好者亦疑心北辰出卖方使中书一党得以摘字寻章、罗织罪名,不然何故他一人独活?他是罪人。
于是亲者为仇,仇者愈凶,江萝月一路长来,可谓举步维艰。
有此意气,实在难得。
龄月拨了弦,调子像《调笑令》,边弹边道:“素夕方不是打酒去了?姑娘莫急。再说,酒没有,曲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姑娘听什么说便是了。”
“也忒久了。”江萝月嘟囔一声,又取下玉簪把玩起来,“冬篁可送了新词来?姐姐胡乱拣一两曲唱便是。”
龄月摇头:“姑娘这几日都歇在春不到,冬篁郎君的新词早唱遍了。倒是昨个傍晚郎君传话说前几日刚填了几阙好的,今早要送来,我见这日头已高,怕是有事耽搁了……姑娘小心些,你那簪子这般尖细,仔细别伤了自己。”
“有事耽搁?”江萝月手中玉簪正对窗外,尖端直指数里外的宫城,“昨夜确是有大事发生呢。”
萝月坐直身子,眼里晦明闪动,一身青翠浓得扎眼,伴随春雷乍响、东风吹急,像是要将整个城悉数染尽。
“风雨如晦啊。”
秦苑在冷雨中跪了两个时辰已有些战战。初春的雨虽不大,却十分砭骨,此时觉察到那伞檐下的寒意,太子更是被惊得浑身一震,目里的白霎时间炸晕开来。
东朝讳苑,小字少弦,天元十一年小寒至今,尚离弱冠有十月,不过仍赤子也。
可这赤子,秦少弦做得,三年前的兖亲王做得,太子秦苑却做不得。做赤子,须得冰雪心肠、得天独厚、感物伤怀;但做太子,却只需明白何为“高树多悲风”。
“爹爹,不是我。”
雨水濡湿秦苑的发,压得他抬不起头。眼前昏白一线,唯有明黄衣摆撞入目中,震得他颅顶生疼。
乾宁帝不说话,只垂眸定定看他,似欲同雨水一道压弯太子脊骨。他愈默然,太子便愈惶恐。
“陛下,”秦苑抹了把面上雨水,竭力抬眼,“不是臣。”
姜寺人一侧举伞侍立,瞧着太子实在可怜,迟疑着想说点什么,侧首却瞥见乾宁帝冷眼,霎时不敢言语。
许久,帝忽道:“不是什么?”
秦苑一愣,不知哪里来的一把火似乎烧尽身心,竟叫他骤然昂首直对上皇帝居高临下的目光,在姜潜出声前,沉声应了句:
“你知道。”
“什么?”乾宁帝向前踱了一步,伞下阴影愈发成荫。
太子心里有怨,说出来的话也带恨声,像是自白又像是对峙:
“昨夜太子妃小产,事发遽然,臣亟令近侍入宫宣太医来诊。禁军通传过后宫门却仍旧紧闭……陛下,那半个时辰里,您在思量些什么?”
秦苑声音微颤,一双眼被冷雨浸得发红:“徐大夫说,那孩子原本能救回来,只要,只要……为什么?”
“你怎敢提!”
没等太子继续声辩,乾宁帝骤然夺过姜潜手中纸伞朝秦苑掷将过去。
那伞柄叩地激起死水四溅,乍然间迸入眼中,太子不肯闭眼,只觉眼前从一片白,转向一片红。
“太子啊,喂给太子妃的药是你亲自从宫外取回去的!朕还没问你的罪,你倒先质问起朕来了?”
“所以陛下以为,”太子忽觉有些好笑,“是臣杀了臣的孩子?是臣谋害皇家血脉?是臣为保全太子之位不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