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萝月阖上眼,身后黄门隔断料峭朝雨,三月暮声终于于袅袅晨钟下渐忽消尽。她听着梵音越来越远,恍惚没入天际,便也俯身没入那弥勒慈悲笑颜,漫天漫地之烟青薄云如山岚呼啸,随之一同叩首。
江萝月不信神佛。
明昭寺屹立大昀王朝三百二十九载,自高祖践阼即命为国寺,今已风雪满载也。风雪可载,福祸可消,江萝月睁眼看那佛陀慧眼,佛陀眼里无她,默念道:
“凡人可渡否?”
荣华富贵你曾享过,二十一代帝王香火恩泽予你,你可曾长乐?春华溅落你曾度过,昔日龙虎榜上斗,一朝千里瘴烟隔,十八年前乾宁诗案血流漂杵,你可曾不乐?剑影刀光你曾见过,乾宁帝兵谏弑兄、踏血登场,三十三年前你可仍是如此笑望着,看尽满城飞雪,不言不悲?
没有答案,江萝月从来不信神佛。
——由不得她不信。
有僧人唱了声“南无”,踏碎朝雨烟青。遐心立在檐下,屋檐落雨草笠亦落雨,他瞧见萝月,又唱了声“恭喜”。
“恭喜?有何可喜?”萝月不顾,只望着佛,眼里亦无佛。
“过了今日,施主将入东宫,此为一喜。”遐心阔步跨入佛堂,草笠被信手抛入风雨,砸在不知何地坑洼上,造了方淤池。
“可还有二喜?”
“有,”遐心往柱子下盘腿坐了,打柱后摸出把琵琶,“世间多少痴儿女,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可亲者为可念者,可念者亦可爱者,曷不喜哉?”
江萝月回头,不禁莞尔,然目色仍凛:“那先生,你还念吗?”
弦音一滞,遐心忽而含笑,垂眸唱了曲《摸鱼儿》。江萝月不解,只定定瞧他,瞧他愈唱愈笑、愈笑愈悲,仿佛无论修行多少年,也无法如身后佛陀般只笑不悲,正如门外风雨时轻时厉,墨般浓稠青绿将天地笼盖其中。
琴弦断了。
“清平,你不是江娴,太子也不是展疏。你入东宫虽为侧妃,他却视你作珠玉,你非庭中雪、过堂风,太子远比当年的展疏有勇气——北溟山的火,烧不到东宫。”
门外,雨声如泣。江萝月抬头望天,风正起,叶动似松涛。
她倦声道:“我早已在火中。”
遐心怔然盯着琵琶断弦,又抬头盯着萝月,忽然从这二者间窥见一丝隐秘的共同。此时虽及暮春却朝寒犹盛,风灌进来竟恍然灼热,真如烈火熊熊一般。眼前女子背对佛堂大门,碧衣罗裙似与天色相溶,她孤竹一枝,茕茕孑立,四方熊熊相逼,又似困兽。遐心愈想愈是悚然,一时间欲言又止。
“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
不远处的木鱼声声急催,伴着少年先生之朗润诵声撕开淅沥沥一道缺口。自江萝月与太学群儒于春不到黄粱一辩后,为贫者、女子教之愿心便不得已转至明昭寺以达成。佛门本清静,然早已成丝竹江海荟萃之地,今因着她的缘故,又平白添了生气。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
读书声愈发响了。江萝月径自立身再举首望那弥勒,似要从它亘古不变的目光中寻一寸裂痕。——命自天降吗?她听那雨声淅沥,诵声如歌,自问立身为人虽无功无德,却到底凭一本心尽了全力,何至于粉骨碎身摧残至此?
“清平。”遐心低声唤她。
江萝月垂眸苦笑:“秦苑欲纳我为妃并不意外,可偏偏陛下应了……大师以为何意?”
她未待遐心启唇,自怆然道:“他非要我为妾,实以我为臣。我孽胎孽骨一个,走不得仕途,入不得庙堂。他——他们要我在诡谲深渊里搅弄风云,一生不见天光,不得正名。”
半晌默了,她忽而恨道:“我不甘心。”
是了,不甘心。江北辰的名字便是催着江萝月挣扎的棘刺,“君子良臣”四个字抽打在身上,每一道伤口都血肉模糊。她姓江,是江北辰的女儿,乾宁诗案几十条人命便注定堆成座山,压得她无半分喘息。她替他们昭了雪,在大理寺的刑床上血淋淋滚过一遭,十余年百厄临身,可为何,还是不得解脱?
叔父将襁褓中的她从刑部狱带出来的时候,阒黑长夜中开出了一道天光。文坛泰斗亲自教养,江萝月的名字从此埋在了琼林苑中被磐石镇压着,她只能争。北辰为之铸文心,米襄传之以翰墨,顾立授之以经纶,他们都要她争——江萝月一身支离病骨要扛起的,是这个世道所有蝼蚁的期冀——他们要她做那道天光。
可天光能洞见世间昏眛,唯独照不亮一己孑然。这一路走来,她看似赢得风光,却失去了太多。少年意气如一江春水只泻不歇,失去了便再找不回来。荒园夜半时的觥筹交错恍若一场梦,她也曾醉倒芙蓉台数夜荒唐……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是蝴蝶翅尖弥留的光,每每想起,江萝月都不愿醒来——一旦醒来,她该如何面对那种种的人不如故、物是人非?
“你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