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异常瘦弱的孩子,七八岁左右的光景,身着一袭藏青色的棉布袍子,因着日子清贫,袍子下角也有着几个补丁,整洁干净,同他头上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样,处处显出淤泥生花的安然恬静。他又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孩子,秀丽的面庞,柔和精致的五官,足以让人惊叹造物主的精挑细琢。
他正一步一步朝玉烛走来,诚敬如献祭,呼吸随着他脚下行进的步伐起伏,那是证明他存活奔走于世间的唯一迹象。
是人!不是鬼!
——是他。
女鬼?
——这好像是说的她。
玉烛张开嘴正准备说些什么,那孩子便快速地截住了话头,不允许她做出任何未曾留有转还余地的举动。
“阿姊,我可以让你吃我,但你吃我前,能不能让我见见我的母亲,我很想念她,十分地想念她。”
玉烛瞳光下移,扫了眼朱翎栩微微发抖的枯柴身姿。
还真是个孩子啊!
——明明畏惧却故作冷静,稚气未脱又虔诚认真。
“我不是阿紫,也不是女鬼。”玉烛冷淡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手中烛火葳蕤,将身姿映照于地上,纤长黑影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
朱翎栩凝视着这由烛火映下拉得老长拉长的影子远去,细弱蚊吟地“哦”了一声,极度的失望,耷拉起小脑袋,似真被抽取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毫无生气地往回走,继续蹲在那堆木板中,开始雕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
他的母亲是位熟读经义、能诗作话的女君子,教授了他整本的《孟子》,只是他母亲眼睛不好,为方便她查阅,每每学成一篇,他都会将它们书刻在木板上供她摸读。如今《孟子》他早已熟背,刻写也过大半,而母亲却是再也不能陪伴在他身旁,也不知她能不能满意这次书刻下的文章。
他接着刻写下一句,不知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什么,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匆忙往外赶,借着多年来熟谙,跌跌撞撞地跑回隔壁那间小屋。
他讶然地看着床铺上的入侵者,目不转睛。
同时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玉烛也回望着这位贸然闯入者。她很是不快,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拥被坐起,皱着眉,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就算隔着一段距离,朱翎栩也察觉到玉烛周身散发出的怒意与警觉,仍硬着头皮走了几步上前,指了指床,再指了指自己,嗫嚅道:“这是……我的……房间,床……也是我的。”
玉烛半信半疑地打量着立于不远处的朱翎栩良久,试着从他脸上堪破一丝丝谎言的蛛丝马迹。她知道这孩子也带着探究的目光细细注视着自己这个擅入他人领域,再强行占有的陌生人。
或许是这孩子的目光,太过于如水澄澈,无辜无邪。她终是落败,抱起自己的包袱就往外走。
不久前她看见,旁边那个屋子也设有床铺,铺了被褥,她可以去那里栖身。
可是她也能确定无疑的猜测到,那间屋子就是董皇后生前的住所,当然也是最后的身殒之处。
玉烛给自己鼓了鼓气,尝试着再次推开那扇门,手刚覆上,无数纷杂的念头竞相飞入脑海,嗡嗡地在她耳边长鸣。
是的,她害怕。
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她还是不敢再迈进这间不久前结束过一名凄惨女子的房间。
其实,人有时也应宽恕自己。
长吁了一口气,玉烛决定妥协,放弃挣扎,她转身退回那间小屋,快速且坚定地对着朱翎栩说道:“我不住那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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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宵雷雨,一尺惊梦。笙箫断,杯盏停,恍恍断魂。
沈筠觉得自己应是睡够了,从杯盘狼藉中抬起头,周遭的同僚也好,交游也好,餍足疲乏,就地而憩,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角落里貌美的乐伎打着呵欠,神色惶惶地抱着琴。
他摇头轻笑一下,缓缓起身,走到窗旁,推窗醒酒。
呼啸了大半夜,雷雨才舍得停歇。清冽就着泥土气息的风实在是沁人心脾,不出一会,酒气恍惚就散去一大半。
楼下车架来来往往,依旧热闹,不远处歌声悠扬,印证着浮华醉梦。诚然此处依旧是灯红酒绿,可远处的阑珊呢?
沈筠有种说不的失望一直盘踞心间。
已又是过了七八日,他才上书,向他老师——徐况表言时政臃闭的策论再一次石沉大海,今日在翰林院内,大学士陆正塬也是明显地避着他。
今日也距来京城大半年了,却犹似半日,浑浑噩噩,一向庸碌无为。
酒醒后,稍稍有些清寒,他转头回望了眼,室内醉生梦死的同侪。
想是,有些决定终是应该许下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