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居的那位女郎,似乎总是怕寂寞,在宋府闲逛时,总会拉着岁宁一起。用前辈的话来讲,宋聿同他先生一样,都是极其无趣之人。一个未曾入世,一个长隐世间。
只是岁宁与这位女郎并不相熟,她也总是对所有人抱有警惕。
岁宁想起那日跟着时月去书房,时月问她:“岁宁,想不想看看你父母是什么样子?”
时月从鎏金漆木匣子里取出一纸长长的卷轴,岁宁一开始还以为是画像。
长卷在时月手中缓缓展开,数百篆体文字浮现出来,渐渐勾勒出昔日图景。
故事随着一声婴孩啼哭开始。
“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就叫她岁宁如何?”女子悉心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只愿她此生顺遂安宁。”
“夫君此去山高路远,何时可归?”长公主坐在镜前,忧心忡忡。
“未有期,恐在冬至前后。”年轻的将军为她抚平紧蹙的双眉,“你和岁宁都要等我回来。”
“将军他......”
“嘘——不要惊扰了长公主。”
“将军死在战场上了,尸身还被敌军悬在城楼上。”
“你们都不肯告诉我,我早就猜到了。”
“我夫君尸骨未寒,陛下就又要让我转嫁他人吗?”
“既如此,我愿亲自前往边关扶灵。”长公主擦拭着三尺长剑,亲自披甲上阵。
“城破之际,我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桐生,往后岁宁就托你照顾了。”
“可是她还这么小......你还不曾听她开口说话。”
“胡人就要攻进来了,你带着她快逃吧。”
再后来,那位长公主被敌军俘获,活埋在皇城脚下。
戛然而止。
岁宁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此刻的心情,只觉得那是一种连恸哭都无法宣泄的情绪。
她自小就对父母没有半分印象,从记事开始,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是这个自称母亲故友的女子,给她看的这段记忆,却比此前她所历经的十几年还要沉重。
曾经自北向南跋涉八百里,在兵乱中与姑姑走散,还差点沦为流民口中吃食,到了南边却被人掳走没入奴籍,又一次次被转卖,任人挑拣。那时候只剩下了要活着的念头,她都不曾落过一滴泪。她总想着,未来的年岁,是过去的希望。
如今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好像终于能够松懈下来,才能拥有奢侈的情绪。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月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岁宁的后背。时月早就算出了她日后境遇,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要去救她。
曾经她问相里迟,为何执着于亲自抄录那些典籍。
仙人说,“这些是留给后人看的。”
“我们都会成为过往。”
“唯有历史能与时间抗衡。”
她亦希望岁宁能记住生母的模样,这是她的私心。
时月收起长卷,长吁了一口气,方才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我先前推演过了,你那位姑姑,在南边,安好。”她又抓住岁宁的手,神情严肃地说,“但你不能去找她,也不能同她见面。”
“好......我知道了。”岁宁点点头,“多谢前辈。”
“不要学阿聿叫我前辈。”时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那我唤你,女郎?”
“嗯,随意。”时月憩在小榻上,缓缓地合上眼,小声说道。无论是回溯过往,还是卜算未来,于她而言都是极费心神的事。
岁宁以为她睡着了,取了张毯子给她盖好,默默退出去了。
细雪纷纷扬扬地从苍穹深处飘落,悄然掩盖了人间景致,整座府邸银妆素裹,或许整个建康城也是如此。可她只看得到四方天,看不到高墙外面的世界。
建康城的风雪不大,至少和中原的风雪比起来是如此的。那时,姑姑把她藏在雪地里,自己跑去引开了胡人。最后岁宁从乱葬垅爬出来,扒下死人的衣服御寒。白雪为棺,天地为椁,只剩她一个生人,茫然地伫立皑皑雪岭中。
若是不曾有过战乱就好了,可惜“四方无虞”就是个笑话。
她一个人淋着雪,失魂落魄走在回常青院的路上。
远处有两个婢子似乎在对她指指点点,隔得太远,岁宁也听不真切。有人撑着伞从她身旁走过,没看清是谁,她垂着眸,谁也没搭理。
宋聿见她眼眶通红,便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说:“没有,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她要继续往前走,宋聿就跟在后面。
“公子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要回常青院。”他又说,“我同我母亲说清楚了,你以后不用再去回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