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大门外,段不循一上马车,车便飞驰起来。
报信的人在车中语无伦次道:“……下午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大门口叫门,自称是天宝阁的人,说是您有急事往家里递信儿,一定要面见夫人才肯说。冯护卫没见过这人,自然是将人给拦下盘问,可这人却在门口大呼小叫起来,说什么柳金龙之事已经败露,他的堂叔柳文彦如今发达了,成了司礼监的人,为了给侄儿报仇竟然将咱们家的祖坟给挖了。
还说您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您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又犯了人命官司,就是刘阁老如今也保不住您了,此刻您已枷锁上身,跪在顺天府尹衙门受审呢,因此便遣人回来知会家里一声。”
“你出来时夫人如何了?”
段不循早听得不耐烦,直接问道。
报信人听到这个愈发结巴:“夫、夫人那会儿正在园子里,听到那人高喊’柳金龙’就已经站不住脚,到前院来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动了胎气,就、就提前发作了……”
“还用你说!”段不循怒喝道,“我问的是你出来时她怎么样了?”
“这个……这个……小人确实不知,只是刚一出门,正见到程先生和银儿姑娘匆匆赶到,小人想着,既然程先生都来了,应该、应该是没事的吧……”
程惟初去了?
若是生产顺利,冯时好端端的请他做什么!
段不循心中焦灼,再也坐不住,急令车夫停下,自己一跃下了马车,三两下解下一只马身上的套索,直接翻身上去,吆喝了一声,朝着西山脚下狂奔而去。
此时金乌西坠,西天上燃烧着一片灿烂的云霞,延绵的太行余脉在晚霞下方蜿蜒成一条黑魆魆的卧龙。卧龙仰着头呈衔日之姿,那轮血红的日头刚刚坠到它触须之上。
段不循不住用双腿狠夹马腹,想在日头彻底坠入山谷之前赶到家中。
这一路乘马车要走大半个时辰,段不循骑着马只用了一半的时间,远远地看到西山脚下府邸的轮廓时,他心里忽然对这临时置办的宅子有了一种类似于对家的情感,勒马扬蹄于大门口时,竟然就有了近乡情怯之意。
抬眸看向西方,就在这一刻,那轮将落不落的日头忽地一下坠入了山谷之中。
冯时从门里疾步出来,“……夫人生了,是个死胎。”
段不循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漆黑。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来沉声道:“夫人如何了?”
“夫人她……”冯时顿时犹豫,看着段不循阴郁至极的脸色,一咬牙道:“夫人产后大出血,现在血还没有止住,程先生已经在里面了。”
段不循和静临平日居住的院子在这所宅子的第二进。正房共有五间,居中的明间留作堂屋会客,东稍间是日常起居的卧房,东次间则是供他们二人一起读书看账的书房。西面两间暂时空着,里面已经收拾妥当,留作产房和将来育婴之用。
为图吉利,静林学金钏剪了童子骑鲤鱼的窗花,由段不循亲手贴在黄花梨木菱格窗的外头,看起来过年似的喜气洋洋。
这孩子本该在过年时降生于世。
他们俩人还曾打赌,赌孩儿是小生日还是大生日。
段不循驻足在产房门口,闻到那童子骑鲤鱼的红色剪纸上血淋淋的腥气。产房里面静得吓人,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也没有大人的□□声,只有细碎的脚步声,拧巾帕的水声,和程惟初时不时向银儿要银针和药材的吩咐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赵嫂子和两个接生婆一起走出来,看到段不循时齐齐吓了一跳。一个接生婆手中端着个木盆,盆中的水已然红透;另一个拦在他身前,劝道:“官人留步,产房污秽,是不祥之地,男人进不得的。”
赵嫂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让他看一眼襁褓中那无声无息的孩子,不待她开口,段不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探了过来,将襁褓一角轻轻揭开,向内看了一眼。
“大官人……”赵嫂子不忍,出言提醒了一句。
“先抱下去吧。”段不循淡淡道。
“……是。”
他迈步进入产房之中,面无表情,眉目森然,那两个接生婆见状只能退后,谁都不敢拦他。
银儿一见他进来却是当即滚下泪珠来,俯身在静临耳边道:“静临,你醒醒啊!他回来了!”
产房内的一切都红艳刺目,段不循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焦,他努力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红影中搜索那人的身影,最终在那张大红织金石榴百子图产被之下,看到了那人苍白如纸的一张小脸。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从他的角度便能看到一点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白。嘴半开半阖,□□声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早上出门时,她面上还带着健康的粉红色泽,眼睛黑亮,机灵里透着狡黠。
段不循几乎要认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