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乃富庶之地,天刚蒙蒙亮,公鸡才打鸣不久,市集的吆喝声就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生肉作坊已宰杀好猪羊挂起,入城卖菜的菜农也推着太平车占好了位置,烧饼摊子白气袅袅,食客不断。
早起出门的陆知淮买了糊窗户用的桐油纸,闲暇无事,便想去悟鸣书院附近转转。中途腹中饥饿,他便在路口的一个卖面摊子处停了下来。
卖面的小贩天生长了一张笑脸,嘴边长了一颗痣,向来能说会道,惯会圆滑处世。
他才见陆知淮视线往这扫了一眼,便热情招呼他坐下,利落地下面条。
他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没歇过,热情地同陆知淮攀谈起来:“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的,不像我等市井之人,可是悟鸣书院的学子?”
陆知淮本想说自己还未入学,转念一想似乎也没必要否认,再大费周章解释,算是默认,见他如此热情招待自己,也同他客套寒暄起来。
他礼貌回道:“店家这卖面摊子处于路口,四通八达,又靠近书院,想来生意不错。”
小贩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面上笑容也真诚不少:“怪不得说读书人就是聪明,您眼睛真毒!我这小店啊,还真被您说中了,不是我张三自吹,这两条街的面馆,没有一家生意能赶上我的。”
“您别看我摊子小,城南这一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吃过我家的面。”
他越说越起劲,手也兴奋地比划起来,指了个方向。
“就连城南的陆老爷都亲口夸赞我手艺呢!”
“陆老爷?”
已经拿起筷子准备吃面的陆知淮朝小贩指的方向望去,眼光闪烁:“可是陆世昌?”
“是啊,就是陆世昌,陆大善人啊。他可真是个好人呐。”
张三点了点头,见陆知淮似乎对此感兴趣,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像倒豆子一样说陆家的事迹。
“他呀,可是我们兰溪有名的大善人!我记得有一年大旱,庄稼枯死,地里颗粒无收。陆老爷就开了自己粮仓施粥,咱们小老百姓这才有命等到朝廷的拨款啊。”
张三说到此处,眼神都真诚了些许,想来是真的受过陆家救助,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惋惜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偏偏就是没个一男半女,真是老天不开眼……最近也久不见他出门,听说是病的厉害。”
“这岁数上来了,谁不想儿孙承欢膝下,享受天伦之乐啊……”
陆知淮耳边还充斥着小贩的碎碎念,心绪却逐渐飘远,直到面条热气快散尽才回神。
他熟悉了周遭环境,在市集上买了条鲫鱼,捎了些妇人喜欢的糕点礼品,打算原路折返。可走着走着,脚却不听使唤,停在陆府门前。
城南陆家一直被赞家大业大,府邸自是气派。
别的不说,单是门口碧瓦朱檐就价值不菲,挂的镂空金边料丝灯亦是精巧非常,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寻常富贵之家高大威武许多。
陆知淮眼里毫无艳羡之意,反而镀了层冷光。原来那人真是如此富贵,都有闲钱施粥赠粮,当初却能狠地下心,冬日里把怀有身孕的母亲赶出去。
什么了不起的“大善人”,无非是想图个好声誉,假仁假义罢了。如今他膝下无子,反倒假慈悲念起他们母子二人来了,还巧舌如簧说寻了二十年。
呵,真是讽刺。
陆知淮性子冷淡,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昨日忽逢大雨,来的匆忙,上门未带礼品。
如今书院入学名额已定,他在杜贺年家借住,杜夫人又如此势利,自是要有所表示。
果不其然,长了一双吊梢眼的杜夫人从陆知淮手中接过一连串东西后,面上再无凌厉之色,反而笑逐颜开,就连说话语气都殷勤许多,口头上对其更是嘘寒问暖,全然不复往日模样。
倒是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杜贺年真心为陆知淮着想,待杜夫人美滋滋去了后院,二人独处。
他才皱着眉头悄悄道:“你这孩子,日后入学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何必作践积蓄买这些?”
陆知淮闻言,眼中有轻微笑意,神色诚恳道:“先生对我有授业之恩,多亏您学生才得此良机,有下榻之所,左右书院免了学费,您就收下吧。”
杜贺年答应要保密,不好开口解释,拗不过他,也没本事把东西从视财如命的夫人手中夺过来,只能叹气作罢,心中对陆知淮此举甚为感动。
他爱吃鱼,最好这口滋味。正所谓,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兰溪乃好山好水的宝地,自是不缺鲜鱼嫩笋。但往日家中的餐桌上,从未有过鱼肉,只因妻子十分厌恶。
杜贺年实在没想到,多年前酒醉后的一句感慨,自己都快忘却,这孩子倒是上心了,至今还记得。
感动之余,他也由衷为陆知淮感到高兴,终于能守得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