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除夕之日的清晨,太阳在雾气朦胧中高挂枝头。
在那山谷里有几间褐色的木屋,因那里地势低洼,刚好挡住了些强劲的山风,但总归还是有风的,瞧,用来围院子的竹栅栏正在呼呼刮着的风里咔咔作响。
一穿着青蓝粗布棉袍的男人将袖子又往上卷了卷,从水缸里舀出几瓢冷水,加到被旺柴火烧的咕嘟咕嘟响的锅里,转了身走到院里双腿叉开坐在水盆前给肥鸡褪毛,一身装扮利落的女人从侧屋里出来,笑说:“郎主好精神,昨儿个半夜里在厨房折腾,今日一大早又钻进去了,夫人还睡着?”
“芸芸现在是两个人嘛,夜里饿的快,前段日子看到饭菜就想吐,难得这几日好些了,昨半夜我俩嘴馋吃了涮肉,半宿没睡,姑姑您先别去扰她,让她多睡会儿。”
言春也将那袖子挽起来,说:“下次再想吃啥,将我叫醒嘛,我给你们做。”
“夜里就不劳烦姑姑了,您安安生生睡,哦,姑姑,芸芸爱吃您和的饺子馅儿,肉我昨日剁好了,您和馅儿,我先把鸡汤煨上,等她醒了就能吃了。”
言春连声答:“好好,怎么没瞧见习桑这丫头,屋里也没有。”
“昨日我跟您说芸芸晚上腿老抽筋睡不好,这丫头听进去了,非要去挖野山参给芸芸补身子,一早就去了。”
“野山参哪有那么好挖的,外面冷飕飕的,别回来再冻病喽。”
“我看习桑喜欢这山喜欢的不得了,日日都关不住她,就让她到外面跑着玩吧,圈在这儿也怪闷的,也算是活动筋骨了。”
习桑原本随着建宁长公主在姜家住,去年年底姜芸与高泠从宫里出来没多久,怕建宁长公主担心,悄悄同叔母通了气儿,今年年初,高泠带着姜芸住进了这山里,建宁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习桑便自告奋勇偷偷随了他们前来。
这一来不要紧,习桑无论如何都不愿走了,她是极爱住在山里的,不止一次跟姜芸说,山里的东西她觉得她一辈子都看不完,后来姜芸瞧着她喜欢,便启发她将喜欢的都写下来,习桑平日同姜芸写闹着玩,虽不能“原本山川,极命草木①”,但一年下来,这山中四季之景,倒是都落到习桑与姜芸的笔下。
亲密无间的山居生活令高泠与姜芸无遮无拦地将自己暴露给了对方,在复杂人性贪婪物欲之中,天底下还有完美的爱情吗?高泠和姜芸大概就是万物主所造的这样的幸运儿,他们大抵取自同一团泥巴,吸收了同样成分的天地精华,成人后仍有着无形的吸引和粘黏,除非走到生命的终结共同粉碎彻底融为一体,不然这种相吸的力量便不会消失。
高泠喜欢看姜芸睡觉,喜欢看她吃东西,喜欢看她什么都不想地发呆,也喜欢看她捏着笔思考,喜欢她有意无意所做的一切,她动他喜欢,她静他喜欢,而姜芸对高泠也一样,她甚至喜欢他有时睡觉打鼾,喜欢他剧烈劳动之后满身大汗的气味儿,那个味道总能引起她的激情。
当然,夫妻生活里还有许多其他的事,在极私人的事情上,姜芸总会避着高泠做,比如尽管他们十分熟悉彼此,但姜芸仍不习惯在他跟前换衣服,害羞告诉他关于入厕等类似的事情,可这样的情况在他们有了孩子之后渐渐改变了,她越来越不方便做一些事情,越来越依靠高泠,而高泠这时便大权独揽君临天下般,趁机占领了她全部的私生活,姜芸也欣然接受了这一切,把自己的所有交付给他。我无法详尽描述他们的亲密关系,只知道唯有那同一团日月精华造人泥造出的,才能拥有这般亲密关系。
因为有言春和习桑在家中操劳,因为有无尽的积蓄(毕竟身后还有姜家)可以用,他们并不会被困于生活的柴米油盐反复琐碎,他们过了一段极自私却又极幸福的日子,当然,那隐隐作痛的过去从未过去。
高泠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屋儿内,暖气与花香卷的他四肢都要融化了,先是朝里看了一眼榻上的妻子,她仍在熟睡,呼吸平稳,睡容安恬,可仍是有股疼涌上高泠的心头,六个月的身孕令妻子不得不侧着身儿,日夜微痛腿酸,身乏嗜睡。
窗下几案置的那盆盛开的水仙儿散着幽香,引得他也瞧了一眼那花,黄花心,似雪瓣,原是习桑在石缝里挖出来的,被一钵清水随意养着,居然开得这般好。
这时高泠淡淡一笑,心想这花开得这般好,却不及我妻子美。
在高泠心里,妻子便是那堕入凡尘却不染一尘的小花仙儿,透体香气渗入到了她的骨髓里,如何都抽剥不出来。
姜芸被那窸窣碳碎的声音弄醒了,她现在已习惯了侧着睡觉,一睁眼便看到高泠正用火筷子往炉里加炭,见高泠抬眼瞧过来,连忙闭上的眼睛,再睁眼时看到他在换外面的棉袍,这是高泠的习惯,不干活时要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而后见他去洗手,姜芸知道,高泠盥完手便要向自己走过来了。
“醒了还装睡呀,小懒猫。”高泠低头认真用皂角洗着手,并未看姜芸,以为姜芸会回他,可并没有,他心中纳罕,擦干净手走到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