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夏侯妍终于明白,诸葛诞千方百计将她弄来此处,不过是为牵制司马昭。
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曹髦也好,诸葛诞也好,都不断在她面前提及兄长,提醒她兄长被司马师所杀之事,但他们又都认为,留她在身边,就能牵制司马昭。
要她恨他,又要他爱她。
因文钦父子到来,诸葛诞在府中设宴款待,诸葛诞的夫人赵氏也在偏殿摆了宴席,邀夏侯妍一同饮酒赏乐。
在通往偏殿的走廊上,夏侯妍远远瞥见了正厅门口的文鸯,他正毕恭毕敬跟在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后,那中年男子与诸葛诞把手言欢,相携入厅,想来正是文鸯的父亲文钦。他背影笔挺,步伐有力,哪还有半分昔日佝偻模样。
夏侯妍看见他心里就发堵,记恨他给她下迷药的手段太过下作,也深恨自己过于轻信别人,才招致此祸。
虽只是远远一瞥,却能感到文钦与文鸯父子二人气质截然不同,文鸯身上有股澄澈明净的味道,叫人想起山巅积存的白雪,文钦周身却萦绕傲慢之气,令人不愿亲近。
到了偏殿,赵氏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坐下,细细问她饮食喜好,又特意命人将她爱吃的端到面前。
夏侯妍要起身致谢,赵氏嫣然一笑止住她,“在我们这里,委屈妹妹了,妹妹有什么要用的,要吃的,要玩的,只管告诉我,千万不要觉得拘束。往日,太初兄长对我夫君多有照拂,我定将妹妹当作亲妹妹来疼。”
夏侯妍唇边扯出一抹讥笑,心里的话终究是没忍住。
“夫人若是真心疼我,何不放我离开?”
赵夫人笑意更盛,“如今城门紧闭,出不得,也进不得。等这阵子过去,我亲自送妹妹离开,可好?”
“我知道妹妹在后院觉得闷了,今日特请了一支西域乐团来府中表演。这支乐团前年就来了寿春,舞姿曼妙,乐声新奇,在城中颇受欢迎。”
赵氏话音即落,身旁侍女拍手示意,立刻便有一队舞伎并乐师鱼贯而入,夏侯妍无心去看他们,一双明亮眼眸盯住赵氏。
“夫人,我听说城头已飘起吴国旗子,诸葛将军这是要,叛国投敌?”
说到“叛国投敌”四字时,她刻意放慢速度,加重了语气,果然,赵氏完美如面具一般的笑脸上出现一丝裂隙。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
“夏侯妹妹可知,上个月,朝廷下了一道旨意,要征调将军入京任司空。”
“司空之职,名高而实虚,若是去了,地盘、兵马就都没了,届时,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是第一次,赵氏没有顾左右而言他,选择正面回应她的问题。
“我夫君向来英勇无畏,体恤下士,奈何为奸人所迫,寝食难安。此举,不过是为自保。”
奸人,自然指地是司马昭。
夏侯妍从前便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此刻条件反射般冷下脸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放柔了表情。
“听闻诸葛将军帐下今有雄兵二十万,这么多人,恐非一月间能召集的。”
言下之意,你诸葛诞早就想拥兵自重,并非为人所迫。
席间一曲终了,又换一曲,曲风从轻缓变为热烈,舞伎旋转地也越来越快,周身绸带转成一朵朵艳丽盛开的奇花。
赵氏不怒反笑,“夏侯妹妹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妙人。妹妹既看地这样明白,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夫君的仕途,过去多仰仗令兄和邓扬尚书,如今他们皆亡于司马家之手,夫君深感不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夏侯妍的视线下移至她微隆小腹,“夫人,你不担心腹中的孩子吗?”
赵氏习惯了戴上面具、滴水不漏的说话,见她忽然问及腹中胎儿,眼中担忧不似作伪,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她将手抚上小腹,幽幽道,“这是我孩儿的命运。”
此后两人再无话。
散席后已是明月高悬,夏侯妍告别赵氏,向房中走去,刚在走廊转过一个拐角,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接着,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夏侯小姐,夏侯小姐。”
夏侯妍回头,见是方才宴席之上表演的一位舞伎,穿着艳丽华贵的异域服饰,面上涂抹白腻厚粉,缀满宝石的小巧帽子歪戴发间,上面插一根茸茸白羽,舞伎在她面前站定时,帽子上的白羽还在微微颤动。
“你是……”
夏侯妍看着面前的舞伎,厚重脂粉掩不住她风流美艳,一双秋水剪瞳中满是惊喜。
“夏侯小姐,我是伊木纳音,您还记得我吗?”
这张美丽的脸实在教人印象深刻,尽管她今日装扮殊异,夏侯妍还是立刻记起,这正是当日羌王所赠的胡姬,后来在长安被司马昭放走。
他乡遇故知,颇有意外之喜,夏侯妍笑道,
“伊木纳音,原来是你,怎么从长安跑到寿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