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天色微黑,疾风呼啸,大小营帐如小山般罗布,巡逻兵往来,齐整的脚步声与帐内的说笑声杂糅到一起,给肃杀荒凉的营地增添了几分热闹。
陆英东身上的盔甲尚未脱去,出了主帐,直奔火房旁侧。
路上士兵见了,纷纷行礼,他微微颔首,淡声应了。
到了伙房附近,一名上了年纪的火头军见将军来了,连忙擦手出来迎接,“将军,您怎么来了?可是饭菜有什么不好?”
陆英东道:“你们做得很好,本将军就是来随便瞧瞧。”
说着,他淡淡扫了一眼一旁的帐篷,帷帘低垂,将里面的一切阻拦在外。
这火头军姓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须发皆白,虽上了年纪,人却十分精神。厨艺亦颇为了得,能将寻常菜蔬收拾得味美下饭,做事灵活,为人又很热心,在军营之中很受人喜欢。
此时他见陆将军瞥了眼一旁的营帐,登时心如雪亮,笑道:“将军仁慈,亲自来关心这几位病弱的姑娘,不过请将军放心,军医方才已来瞧过了,除了一个小姑娘烧得厉害,其他人只是舟车劳顿,一时不服水土,将养两日便无碍了。”
陆英东“嗯”了一声,“本将军进去瞧瞧。”
老李头连连点头,笑着为他掀起了帷帘,“将军请——”
陆英东神情未变,微微俯身走进帐中。
入目的是一片暗黄火光,当中燃了一只火盆,混杂着牛粪与干草的气息。
陆英东对这种气味早已习惯,他的目光顿在了草席上昏睡的女子身上。
共有三人,从身形上分辨不出什么。
陆英东心口突突跳了两下,一时间竟生出一股犹豫——
他也分辨不明,自己是否期待见到云翘。
她“害死”了他,他应当恨她才是。
陆英东走近过去,就着昏暗的火光细细看去,一个是年逾四十的妇人,一个是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另一个则满脸灰黑,唇边长了许多黑痣。
他微微蹙眉,这当中并没有云翘。
悬着的一颗心却未就此放下,他又去了另一座帐篷,那里有三十多个女子,挤坐在一起,见他进来,皆是满脸惶然。
陆英东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细细看了两遍,皆未看到记忆中的明艳少女。
难不成当真只是恰巧重名?
他心下疑惑的同时,庆幸与失落相继在心底蔓延。
陆英东微微苦笑,她虽然对不住他,但再怎样,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样一个娇小姐,沦落到任人欺凌蹂.躏。
将军看了送来的姑娘们却一个也没挑,这事儿很快便传遍了军营。
“煞星就会做戏,假正经。”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也可能是他压根儿不行呢!”
“哈哈哈哈哈……”
恶意揣测与攻击的言论传到陆英东耳中,他眼皮眨也未眨,一如往常演练作战策略后,上床歇息。
却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彼时的他身形矮小瘦弱,跟在俊俏骄纵的云小姐身后,是她的跟班,亦是她闲来无事拿来捉弄的玩物。
小姐深受老爷夫人宠爱,性子天真,颇为乖张,常觉日子无趣,便想着法儿地拿下人寻开心。
陆英东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云家又给了他避寒之所,使得他衣食无忧,他便对云家感激涕零,对云小姐更是言听计从。
她让他做什么,他从不会迟疑拒绝。
蒙着眼睛去戳蜂窝,被蛰了满脸是包,疼得浑身发抖,他也没叫一声苦。
陆英东想,他这条命是云小姐给的,哪怕以后为了她送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没想到她当真要害他死。
鼻腔中似乎又被涩苦的河水淹没,他整个人如无根浮萍,在湍急的水流中漂浮不定,他竭力想抓住什么,却被耳边咆哮的水声冲下了悬崖——
黑暗中,陆英东倏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喝了口水,过了片刻,心口那股不安感仍未散去。
已经许久未梦到那件事了,今夜会突然想起,大抵与白日里见到的名册有关。
夜已过半,耳边却能清晰地听到混乱嘈杂的声响,女子惊惧的叫声与男子粗嘎的笑。
陆英东蹙起眉,想着明日要再去确认一遍。
若没有云翘则是最好,但若是有她……他眼眸中氤氲起一抹戾气。
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翌日一早,操练完毕,陆英东周身汗气腾腾,径直去了伙营旁侧。
老李头眼露一丝惊讶,笑着给他掀起了帘子。
帐内火盆熄了,草席上的少女见有人走了进来,连忙瑟缩在一旁的妇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