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监牢囹圄。
诺大空旷, 里面空空荡荡,两排囚笼延伸向黑暗尽头,到那照不到光的地方。
夕影趿步往前走, 沈悬衣跟在他身侧, 时不时扶一下夕影手臂,灵脉离体那么久,他刚拿回, 身体还虚着,这会儿算是强撑着精神, 时不时侧目安抚师兄。
沈悬衣看起来比他忐忑。
夕影不愿意做个糊涂的神,他高高在上矗立云端那么久,什么时候身不由己过?
一觉睡醒, 如此多的变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不舒服。
这座囚笼夕影有印象的,数千年前,他和沈悬衣一起创建用来关押逃出殊命谷底的异兽, 这里是整个红尘最森严最牢不可破的深狱。
异兽被镇压,此处沉寂很多年后,便用来关押邪祟妖魔。
而最后一个死在这里的“邪祟”是……
夕影停在其中一座牢笼前, 望着坚硬墙面的抓痕,和残留其上, 早已变得暗红的血渍。
“师兄。”
夕影轻声喊沈悬衣:“我做好准备了。”
沈悬衣喉咙哽了下,袖内的认罪书怎么也掏不出来。
他扶着夕影的后背,柔声哄道:“我们还是……回极仙崖吧。”
红尘那场劫,可不可以不要在意, 不要记起。
夕影望着他, 脸色雪白, 却微微勾唇笑道:“师兄是最懂我的人。”
沈悬衣:“……”
是, 他最懂他。
可有时候,他又恨不得自己不懂他,恨不得悖逆一次神令,恨不得直接带着夕影走,什么都不要管了才好。
无论是夕影眼睁睁看着天梯斩断,转身奔向人间,还是固执地裂出一魄,化天虞守红尘,又或是沉睡的那些年,让他不要去寻他转世。
哪一样,夕影都算计得好好的。
夕影在意红尘繁华,在意人间安危,所以断了自己后路,留在人间,又牺牲一魄,没有完整九魂九魄的神,永远都不可能重返九天。
少了魂魄,他要沉睡很久。
那一日,不过是最平凡的早春三月,海棠花瓣簌簌飘零,撒了夕影满肩。
夕影为沈悬衣烹上一炉茶,慢条斯理地,像是午后闲谈。
对他说了一个振聋发聩的事。
他云淡风轻地对他交代后事。
“师兄,我游历人间多年,你也陪我逛了无数山山水水,我却始终无法真正地体会到烟火声色。”
“我想……我或许该舍去一身神躯,真真正正地去人间走一遭了。”
沈悬衣不解,当时还以为他要封印神力,尝一遍人间百味。
沈悬衣犹豫片刻,说:“那我陪你。”
夕影摇了摇头,笑了。
海棠花瓣片片飘落在他鬓发边,少年面容白净通透,如不掺一丝杂质的玉,被光衬地有些透明。
他亲手给沈悬衣斟杯茶。
轻声说:“师兄陪不了我,我这场劫,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师兄还要留在这里守着我的神躯呢。”
沈悬衣面色陡变,不详预感揉皱眉眼。
夕影说:“师兄要好好守住我呀,等我回来。”
他静坐在海棠花树下浅笑,身体愈发透明,轮廓溢散的光根本不是阳光,是夕影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魂魄一点点从神躯抽离!
黑白玉子叮铃哐啷,散落一地,棋盘掀翻,茶水杯盏泼干,一地狼藉。
沈悬衣从未这么急躁恐惧过。
他越过石桌,忙不迭揽抱着夕影,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
夕影从来都有自己的安排,从来不被任何人困囿,他的每一步决定都无人可置喙。
沈悬衣觉得很无力。
夕影喊他一声师兄,可他从未走进夕影的心中,夕影的决定何曾与他商量过?
神倾听信徒心声,却从不与信徒沟通。
夕影的魂魄还在溢散,抓不住的,融进浩渺云烟。
魂魄离开身体很难受,可夕影还笑着安慰他,玉荑般的指轻轻划过沈悬衣眼尾。
“师兄,别哭啊,我又不是要死,我只是走一遭红尘,你等我回来。”
夕影不让他插手轮回。
沈悬衣也不能去管。
神的劫与人不同,若沈悬衣插手他的因果,不但会让夕影历劫失败,魂魄碎散,他自己也会不得好死,夕影怕他出事,离开前再三叮嘱,直到沈悬衣点头保证绝不乱来,夕影才笑着散了最后一缕魂魄。
天晓得那一千年有多难熬。
沈悬衣再也无心管理仙门,他在打理好一切,选定继位人后,便闭关于极仙崖,不问世事。
那一千年,于凡尘是一千个四季轮转,几十万个日夜更迭。
在四季如春的极仙崖上,恍若转瞬。
沈悬衣等啊等,等啊等……
终于等回了夕影,等回了他的神明。
可夕影,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洒脱,他被梦魇扼住喉咙,几乎疯癫。
沈悬衣喉咙发哽,他只能短暂压制夕影的记忆。
可他只是一个修为极高,几近飞升的凡人,到底不是真正的神,他没办法长久地将夕影保护在温室中。
夕影终究会记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夕影说:“师兄是最懂我的人。”
对!
他是懂他!
只要夕影一个眼神,他便明白夕影想要做什么。
举手投足间,他的目光从未从夕影身上离开过。
他是他永远的,最虔诚的信徒。
也不该隐瞒,不该说谎。
可是,那些血淋淋的真相,那些泼洒污渍的名声,那场痛不欲生的过往,记起来真是对夕影好吗?
被自己守护的苍生谩骂,被自己提携过的仙门送上极刑台,被自己亲自建造的囹圄关押,被自己亲手创造的九天霜刃戮命。
这让他怎么说?
这让他如何开口?!
一贯内敛,从无情绪波涌的天虞师祖此刻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握着夕影的肩。
瞳眸泛水光,声哽道:“一定要知道吗?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