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些。”布衣青年一路小跑，神色显得狼狈。
“你快些！”官服老人踏上台阶。
学宫内的烛火扑了过来，照亮了两个人的脸。一人饱经风霜，眼角的细纹犹如旱地般纷乱深涩；另一人蓬头垢面，布衣草履，像是刚从树林跑出来的穿衣服的野人。
老人披散黑发，发如野火，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学宫中庭。
身后跟着的布衣青年气喘吁吁地靠在巨大的门柱旁，双眼累得有些模糊，看着老人越过一排排人墙，径直切入火光最亮的地方。
“老师啊，你有病吧！”他终于忍不住大喊。
中庭内，惊呼声直冲庭上空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亮的声音，声音里阐述着人性与法治的论点。
话音落完，荀老面色有些难看。
燕舟所说的观点他当然有能力反驳，只需要讲述环境塑造人性的观点，通过更好的话术来对撞其性本恶的论点即可。
但对于文人学士而言，公众场合，最忌颜面。
燕舟是作为卫公的弟子上前辩论，提出的问题虽是对荀老所说，但于荀老而言，最好是由民家弟子代师作答。
文贤对文贤，弟子对弟子，唇枪舌剑，至死方休。
然而，民家弟子中却无一人主动起身，或许是出于年纪的缘故，不到年纪的人总是怀揣成名的大梦，故而在四处碰壁时才惊觉人性不善。
既觉人性恶，如何能辨？
荀老眼见有弟子与他对视，却又纷纷躲闪，直到他看见一双熟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顿时愣在原地。
学宫里的烛火仿佛被压低了。
他猛地站起身，颤巍巍的，魏老和卫公也同时站起来，不可置信地讲学台下的削瘦身影，手里木杖径直落下，砸得中庭一片寂静。
“董老！”荀老拱手作礼。
众人连忙起身，纷纷对拄着木杖的老人行礼。
老人垂首，目光微微上扬，犹如鹰视般扫过讲学台上的诸位，看着那一张张文风做派的脸在眼帘里一一闪过，最终停留在最远处的黑袍弟子身上。
三位文贤目光一瞥，看见燕舟呆呆地坐在案子后，只有他没有起身。
忽然，木杖一敲，官服老人单手将散乱的头发拢起，布衣青年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到老人身边，会意地接下木杖，搀起老人的手一步步往讲学台上走。
董正，农家文贤，从三品，司农寺大卿，下隶四署，负责掌管京都粮食储积，仓廪管理和京都朝官禄米供应等事务，是朝中实打实的实权部门。百官簿中所提及的权力范畴为：“凡京师百官俸禄、朝宴、祭祀之所需，均由司农寺供给。”
“老师，您慢点。”布衣青年低着头看台阶。
讲学台上另三位文贤看上去有些紧张，尤其是卫公，他脸上常挂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嘴角不断抽搐的凝肃感。
卫公如临大敌，看了一眼对坐首位的弟子燕舟，惊讶地发现对方仍坐在垫上，赶忙重咳一声。
法家弟子中有人下意识回头，注意到卫公的眼色，连忙提醒身边人去叫醒呆愣的燕舟。
与此同时，讲学台下。
明海脸微红，这是他今夜第三次扶起白凰，每一次都觉得像是拥着绵团嗅着花香，他只要稍稍垂下眼帘，就能看见女孩桃花般微红的脸。
“那……那是谁？”明海问。
“是董老，农…农家的，当朝的…司农卿。”白凰低着头，声细若蚊。
“农家啊……是为了燕舟而来的吗？”明海想起了八皇子刚才讲完的事，燕舟曾是农家弟子，后转投法家。
“也可能是因为卫公，董老和卫公曾经在朝中有过不少争论。”
白凰似乎没那么紧张，说起话来流利了不少，只见她微微抬起头，脸上泛着一抹红晕。
白氏的两位侍女站在坐席之后，带刀侍卫阻拦着她们，她们脸色难看地看着自家大小姐，眼神里没有多少担忧，更多的是惶恐。
以往历次学宫论战，大小姐常常会来观摩研学，但都是就座于中庭外围，从来没有邻近讲学台过，因为那里是侍女们去不到的地方。
侍女们劝过，可没有用。
大小姐说：学宫论战中用不着观客起身行礼，来者皆是论者，并没有贵贱之分，而观客中能让我起身行礼的人又在极少数。
大小姐还说：世家门阀都要敬我白氏，除非是遇见了皇宫深院出来的人，故而我只需坐着，待论战结束你二人来接我便是。
结果，皇子来了，还不止一个，后面两个甚至是卡着时间来的。
而现在倒好，朝上的董老都来了，今夜论战并无农家，因而，董老的身份不是论者，而是朝中大员，从三品的司农卿。
这是正儿八经的朝中大官，白氏或许压得住，但白凰见了却仍要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