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走尽了。”楛珠说,显得沮丧。她们到了镇的边缘,沿着石墙旁的阶梯下行,不一会,又开始上升,山地显出样貌,群青的绿树眼眸望着她们。塔塔不觉得沮丧,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河。那只是条运气好,藏在深草中的溪水,最终,也是要干涸的。不过,要是那真是河,她也不会伤心。雨始终不来,河和溪都匍匐在天阳之下,期盼垂怜,这么一些没有主权的自由精灵,她在甩着镰刀的间隙,感到它们也是很难存在的,即使人站立不动,也会穷尽。
路的边缘,外黄内青的草叶颤动,连片摇晃。楛珠猛地将塔塔一拉,眼睛盯着那处。“嘘。”她对她说,“塔塔,蛇。”
塔塔瞧着那儿。她甩开楛珠的手,拿着镰刀,走过草丛边,踏上山地。草丛仍然动着,塔塔踩在斜坡上,越过肩膀,回看楛珠,她的眼珠里有片澄澈,冷漠的湖蓝。
-那不是蛇。塔塔说。那是安荜。
楛珠站在原地,看安荜从地面的草丛中钻出来,圆睁双眼。安荜俯在地面,手骨突出,两条手臂显出异样的,怎样都不被阳光晒黑的白。她比楛珠稍矮一些,肩膀也瘦,趴在地上,腰柔软却有力,像蛇无鳞的身体,仿佛能发出响动,支起身体。她的眼睛向上翻,淡棕色的瞳孔透过睫毛,睨着楛珠,不说话。然后她别看眼,像是不愿看她,兴趣缺缺。
她的镰刀在手边。安荜撑起身体,并不站起,而后仰头部,使头发垂落臀部,这么倒挂,诡谲地,看着塔塔。
-你选好了吗?
她问她。“安荜呀。”楛珠怯生生地开口,“你怎么了?地上,脏。草将你的手臂都划伤了。起来吧。”
她并不理会她,仍然缩在草丛里,身体也像镰刀似地弯着,看向塔塔:你选好了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塔塔耸耸肩。安荜皱眉头。那你来干什么?
她摆正了身子,只回过头,用余光看着塔塔。“我们来山里玩的。”塔塔说。“来啊。”
她向楛珠伸出手。楛珠瞧着安荜,担忧不已,但还是迈步,向塔塔走去了。安荜,仍然待在草丛里,那眼睛同棕冰一样盯着她们。
-两个白痴。
她说。她弯腰,缩回草里,镰刀也动,仿佛蛇的尾,扫进草堆。楛珠惊奇地看她,见草同被一条粗绳扫过,柔软地连动,仿佛河流,只有其起伏显示安荜仍在草丛中,除此以外,再无踪影。塔塔将她的手一拉,示意她回神。
“安荜呢?”楛珠说。“她叫我们白痴,然后走了。”塔塔回,声音不见多少感情,“自己趴在地上,满脸泥,叫我们白痴呢。”她不以为意。
但那不是真的,过一会,她就发现了。她握着镰刀的手汗津津的,指不定还是第一次,她感到心神不宁。那不怎样寻常——她的心,塔塔那颗自己都以不到存在,前些天却被一个外来的成年人嘉奖过的那颗心脏,往日不曾跳得这么让人不安过。她不觉得那快,只是混乱;她的手指在镰刀的木柄上打着拍子,而霎时间,整个森林的声音,诸如楛珠的鞋底在地上拖沓的声响,林叶划过树枝,树枝弹起鸟雀的声音,都像在和她作对似的。她骤然间多了一穹宇的敌人,乃至她们那天走得虽然很快,却干涩且无味。
楛珠无法理解这一切。在她看来,当日天气如此和美,且黑夜迟迟不来,她们为何不能慢下来?但,不行。塔塔走在她前面,她能见的就是她镰刀的尖端,晃到天上,晃到她眼前,一整个林冠滤过不被黄昏吻成红色的明亮天光,却来得太拥挤,仓促。楛珠感到呼吸困难,情和景都蜂拥而上,让她想伸出手,叫塔塔,等等。
镰刀一扬。“噢!”楛珠叫道。她停下来,那刀就在她眼前。
塔塔跺着脚。“这太无聊了。”她抱怨道,没头没尾。楛珠没见过她这模样,伸手去拉她。她感到她握住的手腕,挣扎了一霎那,又放松了。“太无聊了。”她听见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却更冷漠。“我们回去。”她向她说。“但我们就快到顶上了。”楛珠说。
她没回答她,那像在说:那又怎样呢?她拉着她,向山下走去。起先那只是快走,之后,变成了跑。楛珠的手臂被拉得疼,而看见塔塔后背的线条,也是强硬,模糊的。眼泪模糊了她的眼,她听见姜纳的声音。
她们到了底下,她回过头,便看见她在哭。镰刀的柄全是汗,她抬起手,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没事。”楛珠说,“没事。”她抬手,擦自己的眼泪,时间似是被虚度了,又终究像是换来了劳累。当她抬头,她见到天黑了,而觉得时常是如此,往后也不断想起——她总想起在某瞬间她感叹白天的和美仿佛是天赐和永恒时,天登时便黑了。她怕黑;而塔塔怕得少。她的手被这扯着她的人牵住。她们沿着来路走回去。
塔塔侧过眼看草丛中,并无动静。安荜——她心想,自然已经走了。你选好了吗?她皱眉头,见到她倒悬着的透露,嘴唇落下,问她:你选好了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