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提亚醒来时,营地已经在高速运转中,而她像一具倒在马群中的鬣犬尸体。天光破晓,比梦中更加炽热。这毕竟是南方的炎天八月。她回头看那棺材,想起前一晚的梦,仍然对两个幽灵的到访各有不满;只是梦该留在夜晚,已经天亮了。虽然不是最早起的,但她仍打定主意要做最活跃的,当那些年轻士兵经过她身旁,询问她是否身体抱恙,她一律回答,不。塔提亚从地上跳起来,舒展身体,像只年轻的豹子,只是脸上有许多伤疤,显出年华和衰老来。她能听见自个的心脏,正在她胸膛里随晨风跳动,跳动得比过去缓慢,然而极为沉重,像管腔浩大的乐器,在身体内部凿出了通道。塔提亚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轻轻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再用了睁眼,抬起手,宣布道:“这个方向,士兵们,动起来。今天我们就要到孛林。”士兵们听从了指令,于是,太阳还没到中天的时候,她们已经穿过平原,登上如浪的山丘。
塔提亚带着士兵和棺材进入大平原和孛林交界处的“泪谷”。没有雨的八月,光代水落下,地下的石子在车轮下翻转,棺材轻微地上下起伏,士兵为林间的凉爽而放松身体,步伐也不再整齐划一,像一小节拖沓松散的乐章。一阵忽然的阴凉也显然引起徒增的疲倦,大多士兵,头都垂下去,但也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抬起头,被着额头上的残汗,往枝叶和林冠上的天空,或层叠的林障,地面的苔藓看去,显不出特别专注的目的,仅带着年轻人的好奇。她们的眼睛在阳光下非常明亮;而有一些,也带着一两分不经世事的学究困惑,塔提亚看出这么一个,兴高采烈地揪住了她,将那士兵吓了一跳。她显然是不曾想到领队会同她聊天的。
“怎么,士兵!”她喝到,惊动林间的寂静,似乎将那棺材也吓得踉跄一下,在木板上向右滑去,撞到边缘才停下来,“第一次来孛林?”她说,是的:“第一次来孛林,长官。过去只在书上看过。”塔提亚“桀桀”地笑了一阵,不过比往常低沉些,不是那么瘆人:“噢,我和你正相反呢。我从来没在书上看过她,不过一辈子也见了她无数回了。书上说她什么了?”她显得犹豫,流露年轻人特有的,无用而柔软的心思缜密:她不愿意在长官面前卖弄,但脑袋里却不免转着松散的知识,想给她一番深刻印象,之后,嘴唇一哆嗦,开口道:“书上说她是三都之首,长官,南北方的首府都各有名称,但孛林就叫孛林,她的辖地包括了人迹罕至的荒野,“黑池”和她湖水碰到的所有地方。湖水一直延到明尼斯美尔的南方,乃至明尼斯美尔的一半也算在孛林境内了。孛林又称‘女神都’,因为女神是在这传授她的智慧,第一任女王也是在这加冕的。她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城市。”塔提亚点着头:“你说的非常对,想不到你还是个读书人,士兵。但你脸上这神色是怎么回事呢?哪里有困惑?”
士兵抬起头,样子有点忧愁了;那类童年期望和时间不符时的忧愁,嘴唇一颤,对她说:“……没有雨。‘泪谷’,按理说,总该灰蒙蒙的才是……”
塔提亚哈哈大笑,那些士兵都看着她。忽然,她又收敛笑容,勒紧缰绳,命令道:“停下!”无论是那个和她交谈的士兵,还是其余昏昏欲睡的,都受了惊吓;她的马倒是已经习惯她的一惊一乍了,若无其事地抽着鼻子。士兵停在原地,看彼此布满尘沙的脸,微光在上面的灰烬和汗水中跳动,她们听着自己的心跳,直到从这微弱的心跳中听出什么更剧烈,更奔腾不息的声音……直到她们听到水声,从与林间隔了树墙的地方传来。塔提亚对那学究士兵说:“爱哭的人,有时候也是哭不出来的。”又转头,对其余士兵叫道:“恐高的就停下来,马性子太烈的,就下马。一会,脚步慢些,别掉下去了。”
她们又进了几步;大河落下山崖的声音越发清晰了,仿佛原野破碎的动脉,心血年年涌出,浇灌漫长和充盈的死亡。她带她们走过最后一片丛林,在阳光刺目,年轻女人都闭眼的时候高声说道:“我们到了。”她几乎像尽宾主之谊一般,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容;面前,一道陆桥连接“泪谷”和对面的陆地,四周的大河坠入其下的垂直绝壁,砸在谷底漆黑的湖面上,溅起阵阵昏黑的水汽。那湖水像睁着的眼睛。她说:“欢迎来到孛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