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娘从北满妇女会的几个代表进来起就没正眼看过几人，把人往西屋一领她就自顾自地给小孩缝补起衣服了。西屋本来就不向阳，再加上外面飘灰飘雪整个屋子都阴刺忽拉的。大宝娘的二女儿只能坐在门槛上借着外面的光亮缝嫁衣。
屋里也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火炕能坐人，却还扑腾着个五岁的李大宝。李大宝身边儿摊开了不少纸飞机，他一个劲儿地在屋子里扔，大她两岁的李笑笑就勾着腰在屋里屋外来回来去的把纸飞机捡回来。她经过站在门口的刘莺珊的时候飞快地向这位从前的老师问了声好，随后连回答都没等就一溜烟地跑走了。反倒是刘莺珊被这句老师好问得一阵恍惚。
刘莺珊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今天遇见李笑笑。她忍不住观察李笑笑——李笑笑这个名字其实与他家还有一些渊源。丈夫在远赴东洋留学前曾带她参加日本政府为即将留学的学子亲眷举办的晚宴，中途丈夫出去买支烟的功夫就把他俩的小学生们一出溜地领回来了。当时丈夫怀里抱着的正是李笑笑，不过那时候她还叫‘小李’。虽然是和现在的李大宝一个年龄，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丈夫觉得她可怜，就给她取了‘笑笑’的名字，期盼她能靠学习到的知识摆脱枷锁笑对人生。
但如今看来，在自家小院儿中学习的几个月很显然没能改变女孩命运的轨迹。甚至比起两年前，李笑笑更加畏畏缩缩了。她穿的衣服一看就是用前头孩子的旧衣服改的，洗得褪色的袖口和裤脚被卷了三卷露出了细细的手腕和脚腕，和炕上的小霸王样的李大宝比起来像是只灰扑扑的小鹌鹑。刘莺珊都能预见李笑笑不远的未来：像她坐在门边的姐姐一样低着脑袋默默地缝嫁衣，嫁了人后就像她母亲一样低着脑袋默默地缝孩子或是丈夫的衣服。别的什么事儿都和她们寡淡的生活不相干，就这样漠不关心地做着老式妇女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沉默地用发旋儿拒绝别人。
不过虽然大宝娘对人爱搭不惜理地，领头的吴太太却是波澜不惊——在棚户区走了两天后，她现在觉得只要不是拿着菜刀跟自己比比划划，那就都是有机会吸纳的新成员。
吴太太自来热地坐到大宝娘的旁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嫂子不是我说你，我看嫂子也是个利索人，怎么把自己的日自己过得这么窝囊？这院子都是嫂子家的，怎么壶里烧的水都没滋没味儿？就算不泡两壶好茶，那得放几勺红糖滋补滋补自己啊。”
“我说的这两样东西，在三同百货都有卖。我们哈勒锦的北满妇女会还总去那边儿做活动呐。现在榆城哪哪儿都不让走动，但我们妇女会不一样，嫂子要是加入我们，中央大街的马迭尔、道里的狮子楼、南岗的三和百货，哪里不能去？现在一下雪哪儿都不让去，成天在家呆着憋都憋死了。我们妇女会就不一样，嫂子你只要跟通关的人说你是我们妇女会的人，要去参加活动，他们就不拦你了。”
见大宝娘还没有反应，跟在吴太太身后的小媳妇儿都害臊了，可吴太太还喋喋不休地说道：“嫂子别看我们妇女会活动多，实际上我们主要也不是为了玩的。每次活动都教姐妹们许多生活的技巧，都是从最新的《主妇交际要项》中来的，还有现在最流行的赤子操我们也都能学。等嫂子你学会了，领着家里的孩子们练习，保准各个都身强体壮不带生病的。”
“我没时间。”大宝娘终于说话了。
她还是不看人，但却像个死脑筋的倔驴一样顽固：“说了半天不就是学相夫教子吗？我儿子离不开我，晚上我男人回来了也得我伺候着，哪有空去学你们那个主妇交际。”
刘莺珊看着大宝娘，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顽固、死板、死守着老派的一切，叫她忍不住越过吴太太脱口而出：“你不是有女儿吗？”她指了指李笑笑又点了一下门口的女孩，“叫她们来学吧。”
周围的小媳妇们都惊讶地看向刘莺珊，想不明白像她们这样留学生的夫人怎么还要亲自来劝一个没文化的妇女。倒是吴太太投来了一个赞赏的目光，心想着自己带着的这群锯了嘴儿的葫芦终于开窍了一个。
李笑笑自从被点了名就立住了，自以为隐蔽却相当直白地巴望着大宝娘；而她姐姐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刘莺珊的话一样，还一针针地改着嫁衣。这件嫁衣她姐姐穿过，她妈妈穿过，她要是想穿得体面又合身要改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有三个女儿，可是哪个都没空。”大宝娘说道，“我大女儿嫁人了，现在还没生出来儿子，正是要努力的时候。我二女儿也要嫁人了，要缝嫁衣没有空。我小女儿要帮我照顾大宝，更加没有时间了。”
李笑笑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灭了，她的背比之前还要驼一些。她默默地把纸飞机捡起来送回到李大宝的手边，还没有一秒钟，纸飞机就再一次飞出去了。赵大宝兴奋地尖叫着：“捡回来，捡回来！”
“孩子大了也不用姐姐看着，让你小女儿到妇女会见见世面，学习新知识，未来也能嫁个好人家。”刘莺珊说。
“学了以后能嫁日本人当日本太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