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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将死时,一生疾疾眼前过。
那重生之人,可还能记起她枉死的前世?
她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少时,记在家谱上的她是妘四姑娘,后来以夫姓冠族姓,她成了“郦姓国卿妘氏”。至死都是郦妘。
此生,她终究还是没有名字。
消了那郦字,她变成“妘美人”“即辰夫人”“妘王后”。人人都说她好命。国君驾崩,她又一跃而为太后,五福太后啊。
今日归天寻乐,后人或以其谥号为名,总归不过是多了碑上两行墨泪。
她时常想着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兴许……只是为了那曾经被她刻意掩藏的切骨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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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郦妘一遍又一遍抄写着经文,静心、凝神。从昨夜她清醒到今时,不曾停笔。
先祖受封于即辰邑,后人遂以“即辰”为姓,为荣国封君——即辰诸侯王。荣朝末主自荣都淮高楼而坠,无主诏令天下,故诸王并起,逼杀朝廷,混战争权。
疆域九分,即辰侯北迁仇戎,立北即辰姓越国。越国善军事,仇戎临近剽悍之地,其教化摒弃以往遵循的儒释道,移风易俗,以骑射治世。
兵法之教使得越国于九国竞逐间强盛,为强国之一。后九国沦为五国,又隐有越、蜀、韫三分天下之势。今国君即辰子雍会天下诸侯,唯蜀国不来,其相国萧羲羽坐镇蜀京。
萧羲羽乃是枭雄,曾杀伐九国挟制君王。他的异母女兄,便是即辰子雍的外祖母。即辰子雍觉得他的舅公早已走向衰颓,那一点沾亲带故的情谊,也尽数消散在兵卒之间。
即辰子雍遣官出使蜀京与萧相会谈,一十三天审慎从事,终见蜀国公子拜越。奉令使蜀的臣子,便是越国上卿郦鹤白。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为人崇奉的国卿,是否真正遵从了那“行己有耻”四字?
笔墨凝成沉默的字符,郦妘问前尘问鬼神,也无法扯开那团雾障。
她死了,可她又在过去重生,这让那枉死的结局只能贬作一场大梦。郦妘觉得好笑。郦鹤白就像是上天专门为即辰子雍准备的人,于是她这个妻子成了多余,只剩死路。
那庸碌一生,能落在历史中的一笔,唯有——君主宠臣得幸上也,其少妻甚有色焉,王私杀之,此越武襄王贻德一件。
婚是女发昏,姻是女入囚。
郦妘恨即辰子雍,同样也恨她的夫主郦鹤白。
她恨她的丈夫。恨他允过的诺,也能对另一人提起;恨他为人夫,却护不住他的妻。
她恨越国的君。恨他分明拥天地,偏偏罔顾阴阳正理;恨他龙阳之好,又妒念成疾。
她恨,恨自己终将还是为人妇为人妻。
一座宅邸,喜明日夫贵妻荣,便是她曾经的全部眼界。她的眼界不足以让她走向更好,即便重活一世也仅能凭借前世的记忆死死攥住那虚无缥缈的爱。
应当怎样,她才能在生死只需王上一言的重压下过好今生?
天将将明,墨泪不知浸染多少纸张,郦妘眼中已没有了爱恨。
前世,又或是未来会发生的痛楚使她只剩茫然。她的目光深含着长久未解的困惑,轻飘飘地落在了书案前那玄衣。
郦妘瞧着她的夫,无法从阴阳相合的秘戏中寻到他甘为人□□的理由。他敬重她,却并不爱她,只将她视作所有物,后来再没有真情,就连占有也失去。
郦鹤白是个与他儒雅名字全然相反的人。他善蛰伏好深衣,不爱罗帐春暖,不恋温柔乡里,只将他那颗价值连城的玲珑心近乎献祭般供给江山社稷,乃至,他的君主。
君臣共治天下,数载不负彼恩。郦鹤白不死,越国不亡。
郦妘不得不承认,即便即辰子雍和郦鹤白后来私德有亏,也实在是一对很好的越国君臣。不愧于国,亦不愧于民。
这让她的恨,沦为大义之下的小爱。杀不得、毁不得、报复不得,因为国祚需要他们。
明明郦鹤白背信弃义在先,明明君主草芥人命在后,却只有她郦妘被困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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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中有序,笔力峻激,有自成体系之妙。”
郦妘不知郦鹤白是何时起身,也不知他看了她行笔多久。他从前不看她的字,即便今时赞叹,也不在乎她落泪的出处。他一向不读她的情。
“予无大德,唯书法之道尚通。”郦妘笑道,似是在话家常,说出的话却蕴含着郦鹤白难以明白的沉重。
“予,不堪为国卿妻。”
她这样说着,没有觉得仅凭这一句话就能使夫妻情分断裂。果然见郦鹤白因此蹙眉,言语安抚道“贤妻多思”,似是为她的泪寻到原因。
他不懂她的忧,不懂她的虑。就在这一瞬间,诸多的无可奈何使郦妘明白,她唯有自救。至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