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霜为贺小姐做女先生已有三年。这年九月贺小姐即要出阁,向父母请道:“谭先生入府以来尽心劳力,有目共睹,我亦爱戴先生如同胞姐姐;然我出了阁,她必无由留在家中,娘儿两个又该如何度日?女儿但求父母亲将谭先生收为义女。”
松霜知道此事,感喟道:“当初穷途之时,原是姑娘指我一条出路;老爷、太太又施善心,将我母亲接进城中,好生照应。这等恩情,松霜便是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尽,又岂敢妄想与姑娘做姐妹呢?”
贺尚书道:“我却以为这提议正好:独女出阁,家中总不免寂寞了些。”
贺夫人笑道:“若要我看,松霜都已二十余岁,竟还未婚配,实在不妥。如不愿做义女,贺家还有个侄儿,与你年纪仿佛,也算得仪表堂堂,不如配做一双,做我贺氏的媳妇罢。”
贺小姐拍手笑道:“极是极是,我如何忘了这事?堂兄屡次登门求见,必然是对姐姐有意了。”
松霜摇头道:“太太、姑娘莫要取笑松霜,松霜对贺公子绝无男女之情。”
贺夫人叹道:“可惜,可惜。只是我们既将你看作女儿,却又怎舍得见你没个好的归处?”
她面上飞红道:“虽则心有所钟,然而云泥殊路,有缘无分,何必强求,招致苦果?但愿为母亲养老送终,终生不嫁。”
贺小姐道:“姐姐,你如今既算作我贺氏义女,也是身份金贵的了,那男子又是哪一家的公子,连我贺家也攀不上么?只要那人还念旧情,不曾另娶,自然教你风风光光嫁进门去。”
她不胜感动,含泪跪下,道:“贺家待松霜如此,松霜怎敢隐瞒?”于是将往昔在淳阳侯府做丫鬟的事一桩桩说了。
贺尚书思索道:“容三公子的事我早有耳闻,确是为着一个丫鬟寻死觅活,还大病过一场。至今已说了好几回亲事,都不肯同意,倒教淳阳侯府丢了脸面,朝中没人肯将女儿嫁过去守活寡。”
她消息闭塞,这下乍听了这些事情,感怀不已。
贺夫人将她揽在怀里,爱怜道:“我苦命的孩儿!从今后你便有了依靠,为娘自会与你做主。”
容靖得知又要议亲,便又发起狂来。严夫人抚着胸口道:“我上辈子造的甚么孽,竟生下这样一个逆子!当初老太太可是亲口要你纳松霜做姨娘的,只是你不肯,如今反倒怨起我们来了。”
容靖道:“我为甚么不肯,母亲难道不清楚么?当年你们将松霜赶出府去,便早该想到有今日!”
淳阳侯怒目道:“孽子,你到底还要如何!为了你的婚事,我连这一张老脸都不要了,你甚么时候才能体谅为父的苦心!好在贺尚书还肯将义女许给你,你若是还有一点为人子的孝心,这一回就给我把婚定了。”
容靖道:“甚么义女,便就是贺尚书的亲女儿,我也不娶——我只认松霜是我的妻。”
淳阳侯喝道:“痴心妄想!那贺尚书的义女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就是把你五花大绑也一定要拜了堂!”
到了日子,容靖果还是被家丁绑着与新妇拜了天地。座中宾客无不是瞠目结舌,窃窃私议:新婚尚且不情愿如此,日后必是结成一对怨偶,相看两厌的了。
被送入洞房时,容靖道:“事已至此,可以松了绑罢?洞房花烛夜,丈夫却被绑着,如何行周公之礼?”
家丁见严夫人点了头,便解了绳子。
容靖见众人都退了出去,才迈步来到新妇身前。他心力交瘁,已无心揭盖头瞧一瞧妻子的美丑,只抱手拜了一拜,道:“贺小姐,今日拜堂你当看得明白,却不知为何你不发一言?想是被欺瞒了罢,不晓得其中缘故。实则我早已有意中人,誓不二娶,父母却嫌弃她身贱家贫,棒打鸳鸯,不相见者,足三年矣。”
他哽咽道:“自她去后,我亦被禁足,又大病一场,终于准允出去时,她那家中竟已无人了……她倒是好狠的心!说是‘不思量’,就当真‘不思量’么!”
新妇稍动了一动,却未说话。
他又满怀歉仄向新妇道:“贺小姐,这一番情由我都说明了,想你是青春韶华,当再觅一个称心的夫婿,万不要在这侯府之中守了活寡。今夜我就睡在外间,明日与小姐同去向父母亲求请和离罢。”
这时新妇却忽地笑起来:“三爷当真不揭了盖头么?见了妾的相貌,或许就改了主意了。”
他道:“我既不认这门亲,何必多此一举?”
她只好自己揭起盖头,露出一张教他魂牵梦萦的脸孔来。
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喃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
松霜闻言笑道:“三爷若不信,那可识得这个么?”
他见她伸平手心,上面是一支雕了小雀的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