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西侧门原是供走车马的,平日里无人来此,如今已过了二更,守夜的监吏领了别的差事暂去了,此时西侧门便是无人看管。
何彰在门外巷子里候了半晌,方见一人黑衣夜行而来,他认出那人身份,忙要行礼,那人却挥了挥手:“不必论这些虚礼,杜克俭尸体何在?”
何彰提着灯笼,引路往停尸房而去,边走边道:“杜家不许仵作验尸,来闹过几回,要将杜四郎的尸体带回去——才下了雪,地上滑,殿下仔细脚下——”
“今夜值守的人都被我支开了,殿下可同裴慎仔细聊上一聊,若能叫他吐出点真东西来,也不枉费殿下走这一遭了。”
杜克俭的尸体被存放在大理寺西南角的停尸房内,所幸如今天气冷,尸体倒不曾腐坏,只是耽搁了这些时日,味道实在是不大好闻。
何彰取了白帕,想递给岑青云以作覆面之用,岑青云却已面不改色地点燃几处灯烛,翻查起了杜克俭的伤口。
杜克俭浑身只有喉间一道伤口,那伤口极细一条,几乎到了不仔细瞧便看不出的地步。岑青云揭开遮住杜克俭面部的白布,瞧他双目圆睁,不禁问道:“他是死不瞑目?”
何彰答道:“正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也不曾将他的眼睛闭上。想来若非死前有事叫他无比惊骇,也不至于此。”
岑青云倒也不避讳,便那样直勾勾地同一具尸体四目相视了半晌,才对何彰道:“依何相公之间,杜四郎的死,与裴慎究竟有几分关系?”
何彰却道:“至多不过四成。”
杜四郎与裴慎本有旧怨,且以裴慎的身手,即便是早有预谋,也绝不可能将杜四郎一剑封喉,令其当即毙命。
岑青云将杜克俭的尸体仔细检看了一番,便令何彰引路去见裴慎。羁押裴慎的牢房位于大理寺最里,方寸大小,仅可容一人侧卧。
何彰将手中灯盏摆在一旁,对岑青云道:“我替殿下在门口守着,殿下只管放心。”
裴慎半倚在墙上,一身血污,早已分不清身上哪一处皮肉尚还完好。岑青云见状,撩了袍角席地而坐,平视裴慎道:“当日一别,未成想再见竟是如今境况。”
她说这话时面色坦然,既无怜悯,也无奚落。
裴慎自嘲般笑道:“有负殿下好心,裴某实在愧疚。”
岑青云用胳膊支着下巴,慢悠悠地道:“你既砍了杜四郎当喉一剑,又为何抵死不认自己是凶手?”
她见裴慎神色一变,道:“你不必如此,孤自个儿的佩剑,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那日她随手所赠的白虹剑,原是御赐之物,此剑通体银白,且锋刃弧线如流水,灵动飘逸,甚是好看。只是因名字撞了“白虹贯日”的意头,平日里她也甚少将此剑带在身边。
方才她扒着杜克俭的伤口瞧了一眼,便认出这定是白虹剑所为。但伤口太浅,连喉管都未曾割破,杜四郎又是个强干健壮的儿郎,怎会因这小小伤口便丧了命。
岑青云看向裴慎,眼神里略微带了些审视与压迫:“你既说自己不是凶手,孤便信你,只是当晚情状究竟如何,你为何要潜入杜府,你若不同孤说实话,想来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听了。”
“你在京中本无依靠,如今又开罪了杜家,若是哪一天你无声无息地死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这杀人的罪名,你便是再不认,也得认了。”
裴慎垂眸道:“此事本与殿下无关,殿下何必追问到底?”
岑青云扯着唇角笑道:“若真与孤无关,孤今日也不会在这了。”
裴慎到底不经事,不晓得这背后的关碍,只是在大理寺待了这些日子,只言片语听到耳朵里,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他思度半晌,才开口道:“我与杜四郎的旧怨,要从半年前说起了。”
“我父母早逝,自幼由舅父一家抚养长大,舅父家里有个表妹,比我小几岁,乳名唤作喜儿的。半年前,杜四郎带着家丁在京郊野猎,无意间撞见了喜儿,便强将她掳了去。”
“我舅父舅母唯得此女,喜儿又素来懂事乖顺,听闻此事,自然是要去找杜四郎要人的。可杜家势大,我们一家求告无门,杜四郎更是令身边小厮将我舅父痛打了一顿。”
岑青云渐渐坐直了身子。
裴慎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才想借着殿试的机会,在御前告杜四郎一状。可是那日在校场,我亲耳听见杜四郎与他身边的人嬉笑,说起他半年前强娶的偏房,因整日寻死觅活惹他厌烦,如今新鲜劲过去了,他竟然……竟然……”
“竟然将喜儿活生生用马鞭抽死了。”
岑青云拧起眉,问道:“所以你那日才动手打了他?”
裴慎抹了把眼角,道:“那日杜四郎认出了我,以舅父舅母的性命相要挟,逼我放弃比试。我确实是拿他没有办法,一时又气不过,才打了他。”
此前郑行简也四处打探过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