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媛在一起，要不是她托孤，怕你也要跳那羲禾门？真是生死相随，生死相随啊？”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抑扬顿挫地念出来，像是唱戏一般。“你要是像你父亲，我也疼你。”她松开郑绾的下巴，笑得肆无忌惮。
郑绾怒极，反手将转身的黎宝真擒在怀里，扼住她的喉颈，黎宝真也不挣扎，口不择言道：“我若死了，你妹妹会知道吗？让别人知道谁是郑无虞，你想过吗？”
提及妹妹，郑绾还是松了手，黎宝真站不稳，趴到案边咳嗽，慌乱间打翻了茶盏，咣当一阵。兆儿被惊动，连忙冲了进来，暗中抽出一把匕首欲刺郑绾。可兆儿到底老了，身手不如当年敏捷，反被制服。兆儿见郑绾捡起地上她失手丢开的匕首，上前护住了黎宝真。
主仆二人一时狼狈至极，轮到郑绾睥睨着公主：“你做错什么都有人替你去死。现在的婢女，以前的……”她看了看那一把匕首，用力掷在椅子上，深深嵌入木头里：“我爹至死都不曾怪过你，你知道吗？”
黎宝真神色突变，扑到她跟前，鬓发早已松散，她乞求道：“育郎还同你说了什么，还说了什么？”
郑绾摇摇头，推开她：“家父家母伉俪情深，他没有对公主动过别的念头。”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可能没有爱过我？”她陷在自己的想法里，有些糊涂疯魔。
“你为何不信，为何不信？为子女者，不敢为先人讳。妾告退。”郑绾从黎宝真的束缚中抽出身来，直跑近琉璃冬雪里。
黎宝真冲着她的背影囫囵得抓了几下，却不慎跌倒在地，兆儿忙上来扶起她。她搂着兆儿的手道：“不曾爱过我，那他为什么不恨我？”
兆儿轻声安慰道：“自然爱过，自然爱过，父母情事，女儿怎么知道？”
黎宝真歪在兆儿怀里，满意道：“对，对。他若不曾对我动心，满宫的公主郡主，为何只教我一个人读医书？”
兆儿心里比谁都明白，却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公主如此痛苦，还是笑着，温柔地说着她最想听的话。“是啊，是啊。”
黎宝真颤巍巍地站起来，拿出柜里深处的锦盒，取出一把旧钥匙。又到燕寝深处，打开了一个旧箱子。多年不用的旧物，外头纵然时时勤拂拭，掀开还是碎尘飞腾，蓬山不扫。她小心翼翼取出一沓纸来，那是龙鳞装的医书。她轻轻吹了一下，书页犹如碧波生微澜，泛起涟漪。页边涂了金粉，在这样好的阳光下闪着细密的华彩。浮光跃金，好像见到当年静影。黎宝真抚摸着郑育的批注，笑道：“他的蝇头小楷真好看，我总是学不好。他就亲自写了《千字文》，让我去描。明明一笔一画仿得，可就是不像。”
兆儿笑道：“胡说，妾瞧着一模一样。京中总说小殿下的行草飘逸，是杨花体。妾瞧着不如公主十分之一。”
“《灵枢》《素问》晦涩难懂，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一声。兆儿，你还记不记得，他叫我背方歌，我故意背错一段，他就笑，他笑起来那么好看……他还带我去认药，去采药，春天有春天的药，夏天有夏天的药。可惜四时之景不同，天地宇宙之大，不能和他一一历遍。”
兆儿看着她期盼得眼神，道：“记得，记得。那时候殿下不爱喝水，总是嗓子疼。郑先生夏天就带公主做西瓜霜，把最甜的心都留给公主。”
黎宝真听她说，似乎想起来什么，放下书页，又在箱子里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瓷盒。“你瞧，我留了这一点碎碎，做个念想。他还说来年开春，万物竞生，他去砍一截竹子，取竹沥给我。可惜他没有活到我们约定的第二年。”她越说越落寞，喃喃细语：“他怎么会不爱我呢？他记得我喜欢翠色衣服，画得画都是绿衣女子。他说过，我是宫里医术最好的公主。那时盛姬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是男人，为什么不会爱上我呢？为什么不会呢？”
黎宝真还是哭了出来，千万言语最后还是化作一句：“父皇好狠的心啊！父皇好狠啊！”
她哀转萦梁，想起当初他受刑之前，她万般祈求却见不到他最后一眼，想问的话再没有能够问出口，想知道的永远随着他破碎在那个春雷阵阵的雨天。郑育对于她，是师是友，是她十五岁时初开的情窦，是因她而死的孽债。往后许多年，关于郑育，她听过许许多多，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话。无数人都告诉他，郑育将他的死归结于关心太过，而不是爱她。她选择性地去相信那些话，编制成一个精致的梦，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汗彻，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