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
时维三月,正值春暮。碧宇澄澈,大地如厚实的丝绒绿毯,其上密布的迂回银川如蛛网,灌木荆棘叠掩勾连,菖蒲迎风,白芦飘摇,水汽氤氲,云烟漫漫。
水鸟扑腾着翅膀,踩着水泽湿地,飞跃过纵横交错的草木,水面波光从挥起的翅间露出一线。水鸟伸颈、垂头,闪电般迅疾地从水光中啄出一条小银鱼,纤细的双腿踩入水泽泥泞,洁白的长羽在风中漾出波纹,它仰头将小鱼甩入腹中。
一只小小翠禽立在萍蓬草上,额间一点黄,低头啄着翅羽,并不关心身旁日日上演的捕食大戏。
躲在水蕨里的一条水蛇,正伺机而动,它悄悄地游近翠禽,只待闪电一击。
萍蓬草随着微风摇,翠禽也跟着悠闲地晃,丝毫未感受到危险正在临近。
危险常在一念之间,会在猎物最安逸懈怠的时候,突然出手,一击毙命。这块土地,从来不是安逸仙境,血腥隐藏在阴暗潮湿的水底,会在某一刹那将向着青天腾飞的鲜活生命扯入泥泞。
自古荆榛之地,便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虎兕豺狼横行,毒虫瘴气密布,先民被苫盖,蒙荆棘,提一口破筐,卷一席为褥,奔波于莽荒之地,浪迹于穷乡僻壤,始建家园。
商周交替,楚民随武王伐纣,中原文化的熏风一夜之间吹彻荆楚大地,带来了发达的农耕技术与治理之法。先民们一改茹毛饮血的草莽习性,识文字、开耕地、制农器、定礼制,睁开蒙昧双眼,终于望见璀璨星空。
楚国初建之时,周成王会见诸侯,诸侯进贡各类奇异金贵之物,唯有拮据的楚子捡尽库房,只能以桃木弓,枣木箭为贡。祭祀先祖时,穷困潦倒的楚人们,翻尽收藏,也拿不出像样的祭品,便偷了邻国一头小牛,于夜间悄悄祭祀。
楚民开国,筚路蓝缕,以双手砍伐山林、开垦荒地,一点一滴积累着财富。在与自然搏斗的过程中,他们养成了彪悍的民风,断发纹身,刀耕火种,将这片被山川阻隔,贫瘠恶劣的土地,改造成广厦千间、桑田万顷的繁盛模样。
直到今日,楚人饮马黄河,问鼎中原。
树叶婆娑作响,翠禽停下低头啄翅羽的动作,倏忽抬头。水蛇正绷紧身体,几欲弹出。
翠禽警觉地用圆眼扫了一圈四周,振翅而去。
一身玄衣的神女,从天而降,裙摆荡过树梢,树叶摇动作响。她轻飘飘地落在翠禽先前所待的水沼之上,身上的星光点点坠落,水面漾开一圈圈银纹。
躲在水蕨里的水蛇,蜷起身子,缩进草叶深处,很快便游走了。
随后,从树梢间跃下一只九尾白狐,狐爪踩入水沼,水珠四溅,沾湿了原本垂在身后的蓬松九尾。白狐甩了甩狐尾,抬起前肢,前爪绒毛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它伸了伸利爪,尖利的趾爪从前掌软垫中露出,突然向下一挥,半空留下一道白色虚影,登时浮萍破碎,泥沙翻涌,躲在泥中的小鱼在混水中乱窜。白狐一蹬后腿,整只狐跃起,一头扎入水中,再站稳时,嘴中已叼着一条还在甩尾的银鱼,水花乱溅。白狐仰着头,双眼眯起,微风送来久违的潮润湿地的气息,它倒不是急着吃鱼,只是有些怀念。
故乡遥远的记忆,终于再一次有了实感。
神女回头,笑问:“阿衡,你在做什么呢?”
原本令涂山衡厌烦的声音落进耳里,也变得动听起来。他睁开眼,将嘴里的银鱼丢进水沼中,向后退了两步,九尾低垂蜷起,绕在后腿两侧,伏低身子,喉间发出低沉的警告声。似是野狐在保卫领地,警告来人。
星河侧着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伸出手:“别闹了,前面就是章华宫了。”
狐狸咧牙,皱了皱鼻子,见对方轻点草叶、飞跃数里,它便追着星河,踩着泥沼,在深深浅浅的水泽中奔驰。
一路上,身着粗葛的楚民挥着骨耜开垦荒地。即使在这水泽之乡,他们的皮肤也已干枯开裂如烧过的龟甲,身上沾满泥泞,汗水落进土里,指缝粗糙黝黑,躯干干瘦如柴。
艳阳之下,一位黝黑的农人正弯腰插秧,脸上的皱褶都挤在一起,留下一道道汗湿的白痕,日头从东到西,他挽起裤脚,腿脚的皮肤被水泡得发胀,到一日工作方毕,他抬起头已是头晕目眩,脊椎深处透出酸楚疼痛,细细密密如电流穿行,直不起腰来。那人搓掉脸上的汗水,迷迷糊糊好像看见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位玄衣的女子在看他,他揉了揉眼,树叶摇动,落下点点光辉,只觉自己埋头久了眼花。
然后他扶着腰背,佝偻着身子回到家中,和家人提起这段稀奇事,今日不曾见到麋鹿来踩踏农田,地块都按时种好了,不若平日他需要持刀驱赶,也不知是不是那坐在树上的玄衣女子有灵,他会不会遇见了传说中的山鬼。
正庆幸间,只听得老伴坐地大哭,原是收税的兵士已将家中洗劫一空,家里剩不下吃的,今晚只能喝口白水。这里的人,个个饿得两眼昏花,却又感激自己没被抓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