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刻意将语音压低,他也听见了,摸着胡子笑笑开口,“沈编修勿要责怪这小书童,是我见大雨倾盆,贸然外出,即使带了雨具,也会湿透衣衫,不忍罢了。”
沈筠扫了眼门庑倚着的陌生雨伞,结合刚刚宁磐的一番言论,如何不知宁磐衣衫已湿,赶紧再次朝宁磐一拜,“是学生的罪过了,学生担忧大人久着湿衫会感风寒,若大人不嫌弃可先换上学生的衣衫,待学生将大人的衣衫托人浣洗完好后,再送上大人门庭。”
见宁磐一顿推脱,说什么也不肯换衣,沈筠无奈之下只得让洗砚往炭盆里生起火,借着明火炙热,烤干宁磐的湿衣。
他主仆二人自归家后,就一直为接待宁磐这位大人物里里外外的忙碌,洗砚主屋生火烤衣,沈筠厨房沏茶。宁磐为此也很是不自在,坐立难安,见沈筠亲自捧着热茶走进主屋,他赶紧将一直放在桌上那三尾已死透的河鱼提起交给沈筠。
“初次登门,只备上了一点薄礼。”
沈筠看着宁磐手里那三条已魂归西天的肥美河鱼,头疼致至,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倒是宁磐拉开沈筠的手,将鱼交挂到沈筠手上,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某是在东街村民处买的,是村民今日刚捕的,某买时还活蹦乱跳,只是这鱼脱水太久才如此了。”
沈筠从鱼身上收回视线放在宁磐身上,他细细地打量起这位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治世能臣,此刻他已脱去朝堂上那身红色朝服,一袭粗布麻衣,同这天下亿亿万万的普通百姓一般,甚至更为消瘦、平凡,但他直挺的脊梁、开阔的胸膛依然是那般巍峨雄伟、海纳百川。他还记得他的老师徐况曾评价宁磐是一把刀,直插人心,可他觉得这柄刀剜得是大明的腐肉烂疮。
但他和他不是同路之人。
宁磐曾也是他老师最为得意的弟子,怀来之围后,他驳南迁之议,拥兴庆帝登位,北京保卫战迎战瓦剌,护河山,驱胡孥,改革兵制,可也成为兴庆帝的孤臣,与老师为首的清流一派渐行渐远,到最后势如水火。
而他是众所周知的清流党魁——首辅徐况徐阁老的得意门生。无论他辞官与否,同宁磐私交都是对恩师的一种背叛。
沈筠想明白此中厉害后,对着宁磐再是认真的一拜,也问出了自己一直困顿于的问题,“学生,不知宁大人今日到访,又何贵干?”
宁磐没有听出沈筠语气中的疏离,或是听出了,假装未听见,摸了摸胡子,祥和地开口:“沈编修不必如此,算起来某与沈编修算同门,沈编修唤某一声师兄也是应该的,也更显得亲近一些。”
套交情!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宁磐今日上门必有事相托,但他实在是厌了这庸碌无为又虚伪至极的官场,直接道:“大人不必如此,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下官惊闻家中母亲因思念下官,精神恍惚而至摔跤,心生愧疚,已决意解佩(7),在回乡之前,大人若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可供驱驰。”
宁磐也为沈筠这一番说辞给惊住,他急忙上前一把抓住沈筠,“沈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才入仕半年啊!你师从大儒明之先生,又拜入徐阁老门下,是我大明开朝至今唯一的一个连中三元者,前途无量啊!我看过你策论,针砭时弊,对症下药,好得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大人别乱猜了!圣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年迈体衰,我心忧矣,有何不可。”
宁磐一手放开沈筠,对着他,朝前走去,难得情绪激动地表露自己的心思,“我不许!不许!反正就是不许!丢了你是大明的损失。”
“你应该知道此次皇长子出阁升座,就是为日后册立为太子做准备。沈筠,我已向圣上举荐你为侍讲,同翰林院大学士陆正塬、国子监司业裴盛等人一同为皇长子殿下讲学,你虽资历尚浅,但却是明之先生的亲传弟子。陛下也允了。”
“大人!”沈筠呆愣住看着面前的清瘦男子。
“我知你想说什么!一是你有真才实学;二是因为你虽拜入徐阁老门下,这半年一直待在翰林院内编书,根本就没涉及过党争,所以这次无论是陛下,还是新党旧党抑或是清流一派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你除了为皇长子殿下讲学外,还会为宫中的皇子讲学,也包括那位殿下。”
“那位殿下?”
见沈筠脸上流露出不解,宁磐却向沈筠一拜,郑重道来:“沈筠,我今日来,就是想托你,多照顾照顾翎栩殿下,那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没有缘由地就见弃于皇室纷争中,倾轧于皇权斗争下。他应该同大明许许多多的孩子那般立于光明璀璨下,知世情明道义;而不是长困于一隅愚昧黑暗中寥寥过完此生。所以请你务必好好教导他!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1)《孟子》
(2)唐李贺《致酒行》
(3)宋 蒋捷《梅花引 荆溪阻雪》
(4)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