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仙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极度惊慌之下,人下意识地就往后撤了半步。
等她再反应过来,柴殳身边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她被挤到一边,双手紧紧攥着,脚下踟蹰,想过去看看柴殳要不要紧,却又不敢上前。
皇上也被吓了一跳,按着宝座扶手探身去瞧,前排群臣红袍的缝隙间,他只能找见柴殳黑乎乎的靴子底,看来人还在地上没起来。
再往旁边去瞧瞧她,刚才还耀武扬威活灵活现,这会眉梢嘴角都垂掉下去,脸色也刷白刷白的,微张着嘴巴,两片唇不住地哆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显然是吓坏了。
吩咐戴春风速传御医过来,他目光灼灼,始终牵在绯红中那一点单薄的青蓝上,直到等到她蓦然回首,两个人四道目光终于再度重逢。
那一霎,时间仿佛被搓成一根看不见的线,朝着无尽远方延伸,一眼比一生都漫长。皇极门前,众人神色各异,可他只看得见姚栩。
有种似曾相识的惊悸,想起她为了姚岑和离的那一次,那双眼像是春暖化冻的湖,雨雾乍起池水皱,烟波朦胧使人愁。
但这次姚栩的眼睛里没有雨雾,比起昭兴九年,足以让他称一句小有长进。
薛放示意她别着急,待她薄唇抿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这才放下心,又唤了一边听差的内侍去叫众人先散开。
内侍搬了张圈椅过去,七手八脚地将闭着眼捯气的柴殳抬上去,戴春风也带着御医赶来了。
皇上起身走下丹陛,静静等着御医号过脉,才问道:“如何?”
御医觑着柴殳时不时跳动的眼皮,谨慎斟酌道:“单从脉象看,弦硬而长,虚大散乱,柴大人肝阳上亢,情绪激动时容易眩晕气短。”
“但这会脉象已然平稳,并无大碍。”
御医一面拱手,一面不动声色地去瞄柴殳那张胖圆脸,巴望着这位老大人可别再糊涂了:装晕做个意思,皇上也过来关切了,差不多见好就收吧。
幸而柴殳还没被皇上和姚栩气到昏头的地步,他听懂了御医话里的暗示,颤着胸脯咳嗽两声,眼睛半睁不睁地眯着起一条缝,装作才看清眼前的圣上,“老臣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皇上瞧着柴殳脸色还透着几分薄红,反而是姚栩面白如纸,再结合御医的说辞,登时心里也回过味来了。
他年少登基,而先帝留下的得力旧臣,大多都年近半百。打那时候起,他就最痛恨臣子仗着年纪倚老卖老,柴殳这一回算是彻底触了他的霉头。
薛放半弯下腰,语调沉得吓人,“柴卿年事已高,身体又常感不适,还是多多修养自身为宜。”
他放缓了语气,倒像是在征询柴殳的意见,“国子监的差事,是否让您太过劳累了?”
柴殳急得都结巴了,“谢皇上关怀,臣不敢……只是,只是近日家里琐事烦扰,这才,这才精神有些不济……”
皇上满意地扬唇,“那便好,朕还要仰仗柴卿坐镇国子监呢。”
恩威并施的一通话敲打出去,柴殳只觉得屁股底下这把圈椅上长满了刺,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站起来证明自己没病。
经过这样一场闹剧,田氏的封敕和穆文清的追赠也终于落停。
又有官员依次奏事,皇上一一听过,处理完便叫众臣散去。
这一次他不需要专程再叫姚栩留下了,他们君臣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尽在不言中”的程度。
月仙跟着他进了文华殿,直到落了座,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双腿被柴殳吓得发软,脚底下也发麻发痒。
皇上向来体谅她,叫她一直坐着回话,又瞧她还是心有余悸,不由笑着安慰,“阿栩,他那是装出来的。”
她抬眼,懵懵地,整个人迷迷糊糊,仿佛大梦初醒,“装的?可是柴大人刚才差点要喘不上气了啊。”
难得她也有被糊弄的时候,皇上笑得愈发畅快,“柴殳确实被咱俩气坏了,不过绝对不至于直接晕过去,御医不敢欺瞒于朕,只是给他在人前留些体面罢了。”
“再者说,”他极为仗义地大包大揽,“其实他气不过,主要还是为着朕要给穆文清追赠官职,就算真有个好歹,那也是朕气出来的,与你无关。”
提起这件事,月仙不免也有些担心,“臣知道您是为了封敕田氏,但穆文清授官一事,是否有些不妥当?”
皇上说不要紧,“追赠官职不过是个名头,既无实权,也无俸禄,穆家人并不能借它作威作福。反而是田氏,恰好可以名正言顺受封六品安人。”
她这才安心地舒一口气,“如此便再无不好了,田氏有情有义,苦尽甘来。”
皇上亦很有感慨,“今日皇极门前,你和连濯敢于直言,也令朕甚是欣慰。”
连濯能站出来辩驳,确实令她意外,“不瞒您说,臣压根就没知会浣之,他出列的时候,臣都吓了一大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