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二更钟声的余音才消,按说这个时辰,除非有天大的事情,否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打搅圣上安歇。
戴春风有些迟疑,“其实方才东华门的守备过来传话,并未说究竟是何要事,明日还有早朝,不若到时候再问过小姚大人?”
薛放说不必,“快叫人带她过来吧。”
冒着这么大的雨夤夜求见,必不可能是小事。
就算是小事,他也不会责怪她的,谁让他正巧被雨声吵得睡不着呢。
东华门距离文华殿虽不算远,但仍有一程子路要走,薛放取了件曳撒罩在寝衣外头,又叫多上了几盏灯。
人来了,刚推开隔扇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潮湿味道,冷飕飕地撞进来,他微微打了下颤,抬头望过去,倏地愣住了。
姚栩浑身淋得湿透,一身官袍被雨水浸得发暗发黑。官帽下沿垂出来的几缕发丝打着绺,有水珠子顺着往下落,一颗连着一颗,随着她拱手请安的动作,忽而快,忽而慢。
皇上怎么也没料到她是这样一副凄惨模样,手指尖眼看着要触到她湿漉漉的发梢,却进退两难地悬停在空中。
好险,差一点就忍不住直接上手帮她擦雨水,幸而及时记起面前是个姑娘,这样于礼不合。
他改了主意,虚托着姚栩的胳膊引她站直,“你这是怎么了?”
她形容狼狈,带着歉意腼腆地翘了翘嘴角,并没答话。继而撩袍跪下,“事关静宜长公主婚事,臣斗胆请问皇上,您钦点的驸马都尉,可是姓陆名昶?”
皇上万分讶异,傍晚才拟好的圣旨,刚送去司礼监等着明日派人去宣,姚栩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老师告诉你的?”
她摇头说不是,“今晚轮到姚学士宿在内阁值房,他并未回府,也不曾带话给臣。”
“姚卿这是,未卜先知?还是你认识那陆昶,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月仙还没吱声,暖阁的门轻轻从外边旋开了,戴春风着托盘端了干帕子并一盏热茶,送到她手边的方几上,得了皇上的眼风,复低着头退下去。
“阿栩你先把雨水擦干,一边擦一边回话就是了,不耽误的。”
她受宠若惊,夏夜的雨原本不该很冷,但今日从傍晚下到深夜,寒气积郁,凉风已然冷似秋风了。
长时间穿着湿衣裳容易作病,她把干帕子捂在肩头,手掌心用力往下按压,喘匀了气才接着道:“陆昶弄虚作假、欺君罔上,意欲骗您将静宜长公主嫁与他!”
“此人谎称家中富庶非常,所住府邸宅院,竟然在鸣玉坊泰宁侯胡同。”
“据臣所知,泰宁侯胡同一带,尽数被先帝赐给了武定伯冯全。高宗时,国舅私自将御赐宅邸卖出,惹得龙颜大怒,后来亲自入宫谢罪才勉强揭过去。自此之后,虽未有成文律法,但满朝无人不知,圣上恩赐之物,尤其宅第院落,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能够随意变卖的。”
皇上双手紧攥成拳,却又敏锐地发现了疑点,“先帝当时赏赐宅院给武定侯,乃是私下单独召见,因没有合理的名目,所以并未大张旗鼓地颁旨。”
他支起胳膊,拇指抵着下巴颏摩挲,“姚卿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月仙面上淡然无波,“彼时尚在先帝登基之初,还未裁撤起居注官,故而在起居注中留有记录。臣在翰林院时,曾担任《康宗实录》的正本誊录官,恰好誊抄过这一段。”
时人称赞姚栩有过目不忘之能,当真所言非虚。
薛放沉思片刻,“是武定伯将宅子卖给了陆家,还是说,陆昶交给礼部审核的房契是假的?”
她很谨慎,“臣并未经手核查房契,不敢妄下定论,但是臣亲自到泰宁侯胡同去瞧过。依臣看,恐怕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让仪制司以为是卖给了陆家,房契多半还在冯家人手上。”
从发现不对劲开始,她恨不得立刻就去查证,无奈衙门还有差事,不能不过去点卯。料理完公事,回府换了身便服,她匆匆赶到泰宁侯胡同,果不其然,那连成片的宅子看上去是全归了陆家。
陆昶一家住的是胡同最深处的院落,也并非其中最阔气的那一处,这更加深了她的怀疑——如若真的买下了宅子,没有道理不把最大最体面的留给自家人住。
她怕打草惊蛇,只装作路过,偷眼打量后巷进进出出的仆婢,除了胡同最里头那道后门频繁开合,其他宅院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别说烟火气了,连下人的影子都难见到一个。
总站在巷子口不是办法,她假意到路边的茶摊歇脚。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拐进泰宁侯胡同,直直进到了最深处。
车上率先跳下个小僮来摆车凳,随后车帘打起一角,小僮从里面接住个方匣子,搀着个佝偻着背的老先生,二人一起进了陆府后门。
距离隔得远,实在难以看真切,她啜了口茶,再抬头时,正好看见那马车上又下来个中年汉子,径直朝茶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