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在知道浙江之前我倒是先听说了台州——一个属于浙江的地级市,我的几位叔叔都在那里打工,一呆就是上十年。大学毕业后,我在毗邻台州的温州谋得了一份教书的差事,与此同时,经过叔叔的介绍,父母在台州也找到了一份事干。他们租房子住,于是,这个连一张桌子也没有的简陋小屋便成了我向往的 “家”,只要学校里有稍微长一点的假期,我就会从温州赶到台州——就像高中时的月假,我从喧闹的县城往大山深处的家里赶一样,仅仅为的是感受一家人在一起时那份其乐融融的温馨。
又是一个五一,我又跑到了父母那里,刚好那天他们也休息,不冷不热的天气,难得的假期,我向父亲提议去游山玩水,顺便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摊开台州地图满纸搜寻着景点,可要么路途太远,要么门票太贵——这两点都不是我所能承受的,我只好作罢,嘘叹不已,最后还是父亲出了一个主意:“我带你去江边玩吧,七号码头。”
我明白父亲所说的地方,那是椒江边上的一个渡口,父亲曾在那里摆过地摊、补过皮鞋。那时候我上了高中,家里的负担一天重比一天,父亲也不得不抛却“不出门是福”的信条而背井离乡闯荡着,他来的地方就是台州,三叔在这里开车,能有个依靠。走的时候,父亲带上了他那一架补鞋的机子,城市里的人多,总会有鞋补的——补匠这个职业是祖上传下来的,爷爷是个补郎,太爷爷也是个补郎。
我接受了父亲的这一建议,和他骑着自行车顺着椒江区的“江滨大道”往七号码头方向并排驶去,滨江大道的两旁都是一块一块的工业园区,里面是一家一家的企业,有制药的、有化工的、有汽配的……当然,这都是从那些厂名中看出来的。
“这是现在,那个时候这里哪有这么多的厂,这个地方那时还是山呢,”在经过一家制药集团的门前,父亲指着一排白色的厂房对我说。
“你还没忘记哟?”我向父亲问道。
“哈哈,走上走下,一天好几趟,忘不了的。”
父亲说他那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每天清晨,背着补鞋的机子、带着一张小凳子、提着一壶水,迎着江边的朝阳走到七号码头就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我没有问父亲这之间到底有多远,因为我知道我很难理解父亲所使用的“公里”的概念,我们这一代人还是习惯用时间来计算距离,到了七号码头后,我才知道,这之间的距离恰好是一个小时的自行车程。
七号码头是椒江边上颇有历史的一个集散地,很多船只便是从这里出江上海,这儿总是那么喧闹,江水滚滚、江风声声、鱼腥阵阵,岸边,停着许多很高很高的渔船,船舱上面的桅杆上挂满了晾晒的湿棉袄,这些都是船上捕鱼人穿的,看着这些又厚又湿、又脏又破的棉袄,我想起了五叔,每年把农忙忙后,他就到这里的船上干上几个月。
“我们差点到了朝鲜呢!”小时候,每次听到五叔谈及此事,我总是羡慕不已,“到了朝鲜,那不是出国了么?”我爱这样追问着。
今天看到这些高大的船只,滚滚的江水,再想起五叔的那句话,我忽地心惊肉跳了起来,顷刻间,黑暗、深渊、广阔、恐怖、狂风、骇浪、摇晃、灾难、晕眩、孤寂、渺小等词都一齐向我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再看江一眼了,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
转过身来就是江滨公园,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人流如织,公园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卖小吃的小摊小贩在那里吆喝着。
“我就是坐在那里补鞋的,”指着广场靠近“海门轮渡”的一角,父亲对我说。
“情况如何?”
“哎!”父亲叹了一口气,“钱难挣呀,守了整两天,才挣七块钱,”说完这句,父亲再次叹了一口气,旋又陷入了沉思,他也许是在回忆七年前的事情。
我也没有说话,但眼前却闪出了一幅幅的场景:炎炎的烈日下,一个脱发的男人,坐在广场的一角,用怯生生的眼光,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紧紧地盯着他们的脚下,希望能看到一两笔生意,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城市里的人多是真的,但他们的鞋子很少有破的,他们都是时髦的凉拖、锃亮的皮鞋、名牌的运动鞋;江堤上的太阳又上了几层台阶,他想到了家里的老母亲,这时候她肯定又在张罗着午饭,他拿出那装可乐的大塑料瓶子,旋开瓶盖,猛喝了几口水,直到“饱”了为止;一整个下午他仍在那里守侯着,这其中有一位颤巍巍的老大娘送过一双鞋来;太阳落山了,城市里的夜生活行将开始,广场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他确信今天再也没人来了;盖上瓶盖,收起凳子,背起机子,他踯躅地往回走着;这条路上很少有行人,净是些拉细沙拉石子拉水泥拉钢筋的大货车在跑来跑去,他的弟弟就是开这种车的;他默默地走在路上,心里在想着什么,身边疾驰而过的大货车猛地一按喇叭倒把他吓了一跳,汽车带起的灰尘一层一层地盖在他的脸上,他腾不出手来拭掉它们,他也懒得去理会它们,只是任凭汗水把它们洗涮下去;落日的余晖下,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