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一个老篾匠,七十多岁了,和奶奶一起住在半山岩上。那里是大集体时开垦的林场,因久不居人,现已荒芜不堪,硕果仅存的只有三大间破旧的土砖屋,摇摇欲坠。在屋旁打个寸,屋后开口井,屋前挖块地之后,爷爷便和奶奶一道住了进去。和他们一起住的还有“大苕”和“花仔”——“大苕”是爷爷的孙女,脑子有毛病,“花仔”是爷爷的爱犬,腿上有残疾。她们跟爷爷一起生活了十多个年头,因为在塆子里总是惹人嫌弃、受人欺负,爷爷奶奶便带着她们“隐居”到了这深山老林里,一住就是五年。
住进了林场,爷爷奶奶就没有闲着,林场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得从披荆斩棘、开田辟地干起。挖地、挖堑、挖塘,开田、开路、开山,通水、通电、通讯,两位老人从早忙到晚,差不多用了整整三年才使旧貌换新颜。落空的时候,儿孙们也过去帮帮忙,但都被他们拒绝了,“你们现在家庭负担都比较重,我们两个老的还健旺,就不用操我们的心。”自己能动的,爷爷奶奶是从不麻烦别人。几个儿子本来每年都会给老人家口粮和赡养费,但老人家都没有接受,“等到将来动不得的时候再伸手向大家要。”爷爷奶奶总是这么说。
搬到林场前,爷爷家和我家挨得近,不读书、不干活的时候,我总爱到他家坐坐。夏天,爷爷一边编制着竹器一边给我讲那些逝去的故事,七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把见过的人和事连缀起来就是一本厚厚的大书,爷爷把它从春说到夏、从秋说到冬。冬天,爷爷家习惯煮吊锅,围着熊熊的篝火,他又把那因农忙而暂时挂在院里梨树上的故事摘下来 给我说上一番,什么家族演变呀,什么国共内战呀,什么人情掌故呀,什么鬼狐魑魅呀……这些故事随着腊肉的阵阵香味缓缓地飘入了我的心底,又伴着吊锅“噗嗤噗嗤”的沸腾声在我的脑海中翻滚着,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在这些故事中,走上巴河到汉正街,走父子岭到六安县,走枫树坳到黄州城是爷爷讲得最为精彩的几章。爷爷算得上讲故事的高手,说话不慌不忙、不快不慢,不搭花架子,不卖小关子,通俗易懂、讲求实效。当然,每次讲完故事,爷爷总会回归到一个“主题”,那就是要好生读书。“老黄家的孩子,小时候都很聪明,但一旦长大,就变了。隔壁的郑老太爷,总是嘲笑我们没出息。”一提到这件事,爷爷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地面,眉宇间骤地生起伤感之情。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在心底暗自起誓,一定要把书念好,为爷爷挣口气。后来我上了高中,念了大学,也总算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
到西安上大学,离家远了,见爷爷的次数也就少了,只是在周末或逢年过节时给他老人家打个电话问个康健。毕业前的那个年底,我放假比平常早,便到林场看望爷爷,晚上跟他睡在一起,和他讲到了外头的许多事情,爷爷告诉我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摸摸电脑,我一边帮爷爷捂紧脚下的被子,一边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底。在爷爷家小住的一段时间里,我发现爷爷木讷了许多,不仅话说得少了,而且也说得慢了,有时甚至还不知道说什么好。“岁月催人老”,这话不假,一过七十这个坎,爷爷就明显地衰老了下来。腊月的一天,亲戚家杀年猪,请爷爷去喝酒,爷爷没喝几盅,回来时却摔倒在地,把头磕破了。另有一次,爷爷拄着拐杖出门,在经过一田埂时,忽然停下脚步,用手中的拐杖捅着路边的一个蚂蚁洞,旁人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在找回家的路。听奶奶说起这些事,我心悸了许久,也伤心了许久,不知道爷爷说的会不会成为谶语?
参加工作后,我与爷爷之间的联系就少了起来。尽管每个星期我仍会照例给林场打电话,但因为爷爷耳朵不灵便的缘故,都是奶奶接听并与我交流。唯一的一次,爷爷很仔细地在电话里与我谈了两分钟,他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告诫我两件事:第一,不可受贿,这是干工作最起码的职业道德;第二,争取入党,这是走对道路和追求上进的表现。我把爷爷的话牢牢地记了下来,我想,他的话虽然朴实,但有着不少的养分,值得我反复地咀嚼与消化。
爷爷兄弟五人,或生或长于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爷爷最少,出生后不久,父亲因不堪兵、徭、税、刑的重负,别妇抛雏,躲进深山,养鹅独居,母亲一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历经患难,吃尽苦头。每每回忆起这些点滴旧事,爷爷就感慨万千,逢人便说碰上了好时代,过上了好日子。爷爷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在林场几年,卖竹笋、卖板栗、卖黄豆,辛辛苦苦地,爷爷手头也存了几千块钱。去年正月,爷爷把这些钱一分不留地分给了几个叔叔,他说:“现在老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钱也没多大用,你们拿去作正经事吧。”爷爷还专门给了我一千块钱,他对我说:“有机会还得读读研究生,看看人家黑先生的二小子,博士毕业,你要学学。”
爷爷是一本大书,以上我所写的,仅是阅读这本书后留下的斑驳印象。言不尽意,关于爷爷,我还有许多没有理解到的,也还有许多没有写到的。农历二月二十九是爷爷的生日,好些年没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