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学笙一开始没看明白,直到一天晚上,看到孙女坐在屋前的平坝上仰头看星星。
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画板、画纸、画笔和颜料,回来对孙女说:“星空是彩色的哟。”
他给孙女讲太阳系的行星,讲遥远的星座和银河,冉苒开始用水粉画五彩的星空。
肉眼能看到的星空还是单调,于是她画的星空里充满了爷爷的描述。她会把星星画成一个一个大大的星球挂在夜幕里,显得十分不真实。但细节很多,比如木星上有漩涡一样的大红斑,土星有一圈漂亮的星环。她也画银河,一条白亮的光带两侧,有牛郎星和织女星。
冉苒话不多,也很少和别人一起玩,除了陪爷爷下棋,她总喜欢一个人呆着,画画,就成了她最大的爱好。
她总抱着画板爬到山上,下到田间,把眼前看到的一切复制在画纸上。
她对色彩的感知力极强,一盒水粉就12支颜料,她却能准确地调配出看到的任何颜色,而且极其擅长把某种颜色描绘到极致。
她画的爷爷家背后的竹林,那层层叠叠的青绿生机盎然又坚忍不拔;她画的秋天丰收的稻田,那片灿烂的金黄饱含喜悦和希望;她画的池塘里嬉戏的鸭群,深浅不一的褐色鸭羽扑腾出一片生机。
但她,只画景,不画人。
冉学笙会细看每一幅孙女的画,赞叹她天赋的同时,渐渐注意到这一点。
春季插秧时,人们卷着裤腿在水田里劳作,每弯一次腰,田里就多一株嫩苗。孙女立着画板,在田边边看边画,但冉学笙发现画里只有正在被种植中的秧苗,却没有种秧苗的人。
“没得农民有点儿奇怪哦,秧秧儿不会自己长出来。”他说。
冉苒抿着唇,朝田中劳作的人们望去,然后摇摇头,似有些无可奈何,继续画秧苗。
“为啥子不画人呢?”冉学笙问。
冉苒停下手中的画笔,对冉学笙说:“爷爷,我看不清人的颜色。”
大自然是诚实的,高兴就晴天,生气就打雷下雨,它遵循亘古不变的规则,把一切都坦然展示给你,你只要耐心观察,付出努力去学习,就能了解它。
但人,不是……
她想,她生错了地方,不该生在镇上,就该生在大山里,周围不是一个接一个的人,而是一座又一座的山。
要是这样,这十来年该是容易多了。
讨别人喜欢实在太难……
*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冉苒初三时,宁风村的中学因为学生太少关闭了,不得不再转回镇上念。
但自从那次掉进宁心河,她就特别怕水,尤其是河水,不敢靠近河边,那座小石桥是必经之路,于是她整整一年都没去过镇上。
那学校……要怎么去?
报道那天,爷爷带冉苒下山,快到宁心河,水声刚传到耳边,冉苒就不受控地身体发僵,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把眼睛闭到。”爷爷说。
冉苒依言闭上眼后,又听爷爷说:“上来。”
抬手,就在下前方,她摸到了爷爷的背。
爷爷体格不算高大,但肩背硬朗,踩着石板的脚步很稳,哪怕水声越来越近,只要抱紧他的脖颈,她就不怕。
“好了,下来嘛。”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河对岸,爷爷牵着她的手朝镇上走。
从那天起,冉学笙每天清晨把孙女背过河,放学后又去接她,风雨无阻。去镇上比去村里的小学远多了,于是那之后,爷孙俩有了更长的相伴而行的时光。
走在蜿蜒狭窄的山路上,冉学笙时常讲起前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冉苒渐渐对地质探勘这个词有了理解。爷爷描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山峰、倒挂着钟乳石的洞穴、深渊般隐秘的大峡谷,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冉学笙发现,孙女刚来时,总是睁着一双小鹿的眼睛,对什么都畏惧,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平静安然,而在他讲述那些上山下海的故事时,竟还会闪闪发光。
那是一种既兴奋又羡慕的眼神,他见了,不知不觉越讲越多。
其他时候冉苒依然不爱说话,但每当爷爷讲起这些,她的问题就特别多。
“爷爷,为啥子山壁上的岩石是一层一层的呢?”
“为啥子山里会有那么大的洞呢?”
“大山又大又重,怎么会裂开呢?”
……
刨根究底问为什么,这要讲清楚啊,得从远古时代的大陆漂移讲起,冉学笙就呵呵笑:“你这么感兴趣啊?”
“嗯,我以后也想去看看爷爷说的这些地方,比去人多的地方好耍。”
“去干啥子?去画画嚒?呵呵呵呵……”
冉苒也笑。
冉学笙又问:“你这么不喜欢人啊?”
冉苒低下头去,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