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钟刚敲响,百官已晨集于含光门右侧的待漏院中,等候早朝奏闻圣上。
东方既明,杜有容乘车抵达门外,车铃清脆作响,远远可闻。
他下了车,面色清淡,一袭绛紫官袍平整无一丝褶皱,阔步走进院里。火炬明亮如煌煌火城,他行在其中,一半是破晓的晨曦,另一半是幽深的永夜。
早已等候在此的百官见人到了,纷乱的议论声顿止。纷纷向他见礼,一如既往唯其马首是瞻。
也有心怀鬼胎的,躲在人群中,难掩面色嘲讽。
有官员开始将要奏报的事宜提前告知于他,以待他整理之后,一同报于圣上。
之前同州刺史呈上了同、蒲两州大旱的奏报,道农事已误,只恐今年歉收,百姓没有活路只能鬻儿卖女。如今灾情告急,救灾政令迟迟未批,救灾工作也无法推展开,同蒲两州又是粮仓,当地官员都急得屁股冒火,又来催促进度。
杜有容心道,果然来了。
他一早便就此事起草好救灾政令,安排“移粟就民”,交由门下,却被“恐五月有雨,暂定再议”给驳了。
“移粟就民”,顾名思义,即是从尚有盈余的别处粮仓调粮至灾区,分拨灾民,以解燃眉之急。这样的救灾方式古已有之,本朝亦施行多次。
如今却遭驳回。
他再交,又再驳。他亲自去问,对方只道,上京也没有余粮啦,总不能舍洛城救两州。他又问,江淮地区可调?对方又答,江淮亦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他便知晓,是被故意扣下了。
要賭他的命。
两州灾情无可避免,已成定局。若京中尚可控制,也罢。如若不然,灾民流离,首当其冲便是流窜入京。
若是天下大乱,他首当其冲,就会被御史参一笔治救灾不力,延误旱情之罪。
竟是要拿他去赌两州,甚至半个大齐的百姓。
念及此,他淡淡一笑,对心急如焚的官员道,“莫急,此事即刻会有结果。”
而后户部侍郎又来找他商议,道涿州来报,边境夷人纠集兵马,恐有异动。涿州太守呈上防御使裴使的奏报,言及涿州战马损耗过大,特请太仆寺再由陇右马场调迁一批战马,以备不时之需。
杜有容道,“这个裴长随,一年倒要几次马。”又看向人群中的谢留行,“谢使君,涿州事宜,你来听听罢。”
谢留行施了一礼,欣然过去。
杜有容继续和户部侍郎交谈,“只怕他不止要马罢。”
户部侍郎赞道,“中书令果然明察秋毫。还需甲衣。”
他略一思忖,“既需甲衣,便要牛皮。”又看向谢留行,“谢使君,你有何看法。”
谢留行也回看他一眼,不做回答。
杜有容心下了然,冲户部侍郎道一句,失陪。而后朝谢留行一伸手,“谢使君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院中无人一角,其他人也知他们有话要说,故而都装作视若无睹,只各自三五成群,聊着自己手上的政务。
“谢使君可有话直说,畅所欲言。”
走到清净地方,杜有容又邀请道。
他仍是一副端方君子、克己复礼的姿态。他应当什么都已了解,却好像什么都不知,一如过去所有平淡的日子那般,为生民立命。
又或者是,因个人欲念而继续携势弄权。
谢留行其实不太看得穿他。这也是他之所以要在复仇伊始,就头一个对他下手的原因。
这样深不可测,又手眼通天的对手,一旦摸清楚了对方的底,只怕翻手为云,就能将其彻底湮没。
是以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以昭帝之刀,将其斩杀。
谢留行为此密探、筹谋、等待,已有多年。如今他们终于相对而立,于这样一个看似平静的上朝日,各怀心事地,共议涿州的军备需要。
他开口道,“高祖立万世之业前,中原一度割据混战,历三百年,三个朝代,十数个国体。曾有前梁,以其戎马之需,向国中百姓征收牛皮税,道,‘如今天下之势,群雄逐鹿。国中大事,在于兵戎’。打天下,需厉兵秣马。兵将甲衣不够,如何去与敌人作战。因向百姓加收牛皮税。”
谢留行慢条斯理地由头讲起,杜有容也不急,神色清淡地静立而听。
“杜中书令博闻强识,自然也知道,甲之制十有三,十曰皮甲。为制甲衣,需大量牛皮。于是前梁国君要求,每户每年需供应牛皮三张,若无牛皮,可以税代替。因而前梁百姓要么老老实实杀耕牛交牛皮,要么缴数倍的税赋。若发现私下买卖牛皮者,买卖同罪,一道斩首。前梁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窜邻国。然此政令却旋即在各国都推陈使用。一时之间,中原无牛,百姓涂炭。如此廿年有七,方高祖横空现世,一统天下,救万民于水火。”
言毕。两人沉默片刻,杜有容才点头,“不错。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