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姜芸如何都起不来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身体逐渐干瘪,一次又一次……她才二十岁,却即将迎来油尽灯枯,这天,她再也活不下去了,可高吉来了,在绣着升龙纹衮服衣袖下,他说今日他要施恩于她。
姜芸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榻上爬起来的,好像是由两个宫女搀扶着她为她梳妆更衣。
在御赐的各种晃眼的珠宝首饰前,凹陷的脸庞勾出枯冷的笑,洞开的窗棂洒进的点点春光,落在她绒绒蓬乱的发上,她摆了摆手,说出了她的要求:“不要戴凤钗、穿凤衣,替我穿得朴素些,替我将脂粉涂厚些。”
清风吹拂北郊黄沙遍地,体骨干软蒙尘,姜芸跛了一只脚踏过刚刚长出嫩草的荒原,望天际残阳、望野道斜柳、望远处夫君,明晃晃的日头照着,晒得她冒冷汗直发晕。
远处坡上官道,囚犯被一根粗硬麻绳绑住手腕,散成一队被军官押送着往远处走。
随姜芸同来的太监先行骑马上前传皇帝口谕,军官下令让众囚犯原地休息,一军官走至高泠身边松开他手腕上的绳索,押着他往坡下走。
高泠这才瞧见姜芸,身处深牢,他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见到忽然出现的妻子,他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行千里寻至此的。
透过清风与沙砾,高泠咬牙直起弯折的腰,遥看娇妻提裙笑着朝自己走来,他宁愿悄无声息地离去,也不愿姜芸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垂头将乱发扒拉到脸前,盖住自己两颊横纵杂错的刀痕。
“无人像你这般痴傻。”他说。
她憨笑不言。
高泠凝视良久,问她:“你的脚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我们的孩子呢?”
姜芸仰头掠过他遍布刀痕的面颊,望着他盈盈的眸光,笑着回答他:“脚前几日不小心崴到了,你不在我身边儿,我吃不下,就瘦了,孩子言姑姑和谨之哥在帮忙看着,真是个小男孩,长得像你。”
高泠咧嘴一笑,半掩着的结痂伤疤裂渗出颗颗血珠,“取‘满’字做儿子的小名儿,叫阿满可好?我们的满满。”
“阿满。”姜芸重复了一遍。
“他生于卯兔之年,我们的兔宝宝,在有水有草的地方,能健康快乐长大。”
“好听,就叫阿满。”
“大名你来取好了,我想了许久,想不到好的,让他姓姜姓陈都好,莫再姓高。”
姜芸笑了笑,说:“好。”
“此去,无归期,你们母子……”枯瘦的手抬至空中,又无力地垂下。
姜芸不想再添一桩遗憾,瘸拐着往前走了两步,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脏污的囚服,抬眸良久,热泪带着脂粉从脸颊滑落,留下两道泪痕。
“你代我归家,好好抱抱我们儿子。”高泠轻轻环抱着他,把姜芸的头捂在心口,深吸着妻子身上的气息,“能见你这一面,陈焘虽死无憾,这世间,还有很多好男儿想要娶你……阿满你就交给言姑姑和刘慎,你去过你的日子……你还年轻,别为我守寡。”
姜芸颤抖着松开他满是粗硬裂痕的脊背,不敢碰他,亦不敢说出在自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要高吉在位,高泠便不会有归期,她亦不能跟随着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似乎她命该如此。
姜芸从高泠怀里退出来,仰头细看,想把他的每一处都刻在心里,远山的眉锋,眼角的细纹,恰到好处的唇珠……她唤一声“林中”,说,“你我缘分尽了,到了流放之地,若有合适的女子,你就娶了吧,我望你余生有妻儿长伴,我望你,日日欢喜,岁岁平安。”
咸泪糊面,腌渍着刀痕滋啦生疼,他咧嘴一笑,露出微黄牙齿,回说:“好。”
言罢,高泠抬起了手掌,风沙中,姜芸忍泪迎上,与之击掌三次,义绝和离。
她笑言:“我叔母,你帮我照看。”
“好。”
姜芸脸上的脂粉被泪染掉了,露出了她惨白的脸色,高泠无奈地看着,再也说不出旁的话,这时站在远处的军官也过来催了,高泠说要姜芸先走,姜芸听了他的话,先他离开。
伤踝的痛疼在此刻是那么地不值一提,但凡夫妻,终有大别之日,原以为这样的心痛,会同寿终正寝一样远,姜芸料想不到,这些居然转眼就来,在他们分离、团聚、厮守一年之后不是死别而又是生离。
“姜芸!往前走,别回头!”
高泠扬声喊去,徒留下,身后衙役的嘲弄。
“喊的,还挺有道理。”领头的狱卒笑了两声,“走吧,回过头,继续赶路!”说罢,随意甩着锁链朝高泠身上摔去。
高泠挺直了腰板往前走,却听身后有一狱卒说,“方才那位,就是新封的皇后娘娘,长得果然有姿色,这样的美人单是看着就让人躁动,听说皇帝都……”
高泠听了猛然回头,直冲那人去,汇聚了全部的气力,一拳将那人打出好远,又不够解恨,发疯似的扬起拳头狠狠朝他脸上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