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选因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
小时在东宫侍读,被太子抽打的痛感,又从后背密密麻麻地爬上来,爬进脑海中,啃得人生疼,难以成眠。
他披上外衣,出了门。
天气渐渐和暖,夜风吹着颇为舒服。远处石桌旁,坐着个娇小的身影,额前的头发在风里来回剐蹭。
“殿下好兴致。”钟选因走近,也坐了下去。
“钟大人。”袁姮抬眼看他一下,伸手将桌上一只酒瓶推过来,“父王藏的酒,请大人品尝。”
钟选因拿起来,凑在鼻子下嗅味道,“是好酒。”
“大人不嫌弃就好。”袁姮有些恹恹的,完全不似白天跟皇后说话时的活泼模样。
钟选因瞧她那表情,必是心里有事,但他不好问,也不想问,只又将酒瓶搁回桌上,和袁姮一同望向月亮。
安静很久。
“大人不喝吗?”袁姮后知后觉才发现。
钟选因笑着摇头,“钟某有恙,酒与药力相冲。”
袁姮点头,“是,那还是不要喝了。”
再次安静。
袁姮其实心思完全不在月亮上,眼神失焦,眼前都是重影。父亲的话没错,婚事总归逃不掉,若是能找个一心一意的丈夫,也算幸福。
可心里还是难受。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是逃不掉?
“钟大人啊……”
钟选因闻声转过头,却发现小姑娘并没有盯着自己,不知在看什么。
“大人,您说,人是否一定要结婚生子?”
好像有一根针扎在自己心头,钟选因脑海中立时走过地牢里被折磨的场景,屏气半晌,才放松下来,这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来世上一遭,总有应当承担的职责。”
袁姮蹙起眉头,“职责只能是诞育后嗣,是吗?”
钟选因只觉得有趣。未婚女子怎么会半夜与不熟悉的男人聊这些?
袁姮半晌听不到回应,扭过脑袋,认真地盯着对面人眼睛,执着要等一个答案。
“未见得。”
袁姮噗嗤一声就笑了,“那大人觉得,还有什么其他可选?”
“建功立业,教书育人,保卫家国,农事耕耘,都可选。”
“可没有一个属于我。”袁姮还在笑,却笑得难过,“既不能上战场,也无法入朝堂,连种一亩三分地的力气都没有,父王能指望我什么……除了嫁人,除了生孩子,我还能做什么……”
钟选因终于有些好奇了,低声问:“殿下不想嫁人?”
“不想。”袁姮斩钉截铁,顿了顿,又补上半句:“以前不想。”
“为何现在又想了?”
袁姮抓过酒瓶,猛灌下一大口,烈酒辣得她嗓子快要从口腔中冲出来,呼吸外头新鲜空气。“因为我要让王府有个助力,有个依靠,因为……小侄女还得嫁人……”
对面人不再说话。
钟选因见过许多恨嫁的姑娘。当初在霍城时,孟二姑娘整天都嚷嚷着要嫁给世子哥哥,为了跟世子出去玩,装病翘课翻墙出去,被家主逮回来罚跪祠堂。后来行军至沅水,竟然有姑娘半夜爬上他的床,说是愿意侍奉,只求他日若是生了孩子,能给个名分。
头次见小姑娘说不想嫁人。
“殿下不喜欢未婚夫婿?”
袁姮咧开嘴,“哪有未婚夫婿哇,我就是单纯不想结婚,尤其不想生孩子。”说罢还恶狠狠地强调一遍:“我最恨生孩子了!”
饶是学富五车的未来太傅钟先生,也实在接不上话。他从来也未曾了解过少女心事,更不知一个避嫁避子的姑娘到底想聊什么。
孩子是那样令人厌烦的事吗?
五年前,钟选因刚知晓自己可能一生都不会有子嗣时,只感觉恨。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兄弟姐妹,那恶人还剥去他本就不多的一点期待,复仇之后,他不知道自己后半生有什么喜悦。
可他又不敢死。
若死了,父母费尽心机送他离开京城,岂不是枉然?
于是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钟选因麻木了,不再期待任何事,不吃药,不扎针,不想去参与政事,也没心情做些营生。
就这样吧,活一天,算一天。
像一块披着人皮的木头。
可今日叫他遇上一个完全相反的姑娘。有宠她的父亲、溺爱她的兄长、优越的家世,即便诞下孩子,也不需自己费心养育,乳母仆妇不说一百,也算八十,这样好的条件,她却偏偏不肯。
这世上之事,多是错位和讽刺。
月色下,两人围坐同一张桌子,只心思奔向不同尽头。
喝点半瓶烈酒后,袁姮才哼哧哼哧翻过院墙回了屋。一进门,看见兄长正坐在榻上,自己侍女悠悠使劲地冲她使着颜色。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