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人少,主人只有钟选因一位,仆从伶仃,在院里洒扫安排,是新园开荒的样子。
提点一路跟着进到内间,连宅子里送的茶都不敢喝一口,即刻要求钟选因脱掉衣物躺平,保持呼吸匀称。
钟选因十分顺从,屏退众人,乖乖上了床。
等提点摆好银针,净手完毕,抬眼看到钟大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又凑近几步,看个真切。
这幅身体除了头脸,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皮肤。宽窄长短不一的疤痕从锁骨蔓延到小腿,来回牵扯。最下层长而顺的约是刀伤,从肩头划到左腰,当时必是皮开肉绽,凶险至极。刀伤恢复后,上面又堆堆叠叠地摞了很多上。尤其腰腹至大腿部分,皮肉扭曲程度,叫人难以想象这是人的身躯,像一个虬枝老树,树皮被划开口子,带长得大约好些时,再划上一道,伤口处凸起的皮和新纠缠蜷曲,永远也长不好。
“钟大人,您这是……”提点甚至不敢将手放上去触碰,似乎这些伤疤还是新鲜的,让人如临地狱。
“旧伤罢了,无妨。”钟选因的眼睛又弯起来,“提点大人可否快些,春寒料峭的,宅里也不曾烧炭,我属实有些冷。”
“是,是!”
重新把过脉,提点确认他体内血液不畅,穴位拥堵,便决定用银针扎下去试试。手起针落,痛得钟选因手指握拳,关节皮肤紧绷到惨白。
有痛感不算最糟糕,但钟大人可是沙场宿将,能痛成这样,问题真的不小。提点重新拿出一针,上移一寸扎下去,这次却没换来什么反应。
糟糕。
提点感觉不好,又换过几个穴位,少数疼到钟选因发抖,多数没有任何反应。这不是好消息。
一针针扎过去,提点也真切清晰地看到了诊处。那里大约是被人用香烛之类高温的东西烫过,密布着坑点状伤疤,靠近末端位置的逐渐拉长,应该是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大人,卑职可否问问,这伤处……”问到一半,说不出口。
“是香,”钟选因终于缓过痛劲,合上内衫坐了起来。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是带着笑,“最常见的那种,逼问犯人的刑罚罢了。”
提点只觉得可怖。
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只能是那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埋入黄土的小皇帝所为。皇帝?提点想起来只觉得恶心,那人不能被称作皇帝,他不配作为君主,或者说根本不配为人。
提点不敢再问,换了话题:“卑职回去会拟了方子来,大人须得按时服药,之后每日行一次针。吃药治病须得心思放松,只要遵医嘱,此病也并非不治之症。”
钟选因只笑着披上外衣,不说话。
得了太医回禀,皇帝屏退众人,一人待在内殿里,将笔墨纸砚砸得稀烂。
五年前秋天,还是霍城王的承谷容起兵勤王逼近京城时,最亲近的兄弟、军师钟选因失踪了,他和王妃派人翻找一切能找的地方却毫无踪迹,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钟选因在京城。
确定这个答案时,所有人都绝望。
皇帝昏庸残暴,若是真的被他抓到,必无活下来的可能。
钟选因少时为太子伴读,听起来光鲜,实则犹如野兽笼中的猎物。太子那时已经显露本性,常用残忍手段折磨身边的下人、官员,年纪越大,方法越可怖。
14岁时,选因不堪折磨,寻机逃出皇宫,在家人庇佑下悄悄赶往霍城,那里有推翻暴君的希望。可霍城兵还未动,京城的钟家已遭灭门。
从此,出过六代帝师的钟家湮灭于历史中,只剩钟选因一人,在人世间游荡。
16岁,怀才之人在孟家遇到伯乐,被选做大姑娘的先生。只可惜孟姑娘是个坐不住的人,上课十日里有八日不在,总是翻墙去霍城王府里玩,一来二去,身为先生的钟选因与霍城王世子承谷容结成兄弟,约好了攻破京城,还天下一个太平。
那时的钟先生有目标,有兄弟,有朋友,有匡扶天下的理想抱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多方协力,谋划好将来,准备了整整十年。终在27岁时越过山川河流,为百姓苍生而去。
就在一切即将成功时,就在京城近在咫尺时,他又重新落入鬼网中。
最后,当霍城军冲进宫城生擒了昏君时,半死的钟选因才被找到。除了太医黎老先生,他不准任何人看望探视,连最宠爱的学生孟姑娘也不能靠近院子半步。
承谷容不知他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刑罚,只听说人平安活了下来,便大喜过望。他想,只要能活下来,怎么都是好的。
处决昏君那天,钟选因拖着病体爬上城楼去看,看到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八尺男儿靠着石砖上,嚎啕大哭。
之后,新帝登基,功臣钟选因拒绝了权贵人家的婚姻,拒绝了皇帝的敕封,返回霍城,在甘州安了家。
皇帝答应他,让他远离朝堂,逍遥自在……
想到这里,皇帝又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