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尔尼诺现象回归,那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极端。
升高二的暑假,唐雀被确诊阑尾炎。
奶奶一开始以为是小孩贪嘴闹坏肚子,没放在心上,后来见势不对,连忙给母亲郑兴珠打电话,连夜送往她所在医院的普外科。
郑兴珠前几年被提拔为骨科护士长,托她打点,唐雀没遭多少罪,顺利做上了手术。
主刀医生看她年纪小,让她别担心,只是一个微创手术,闭着眼睛都能做完。
如他所言,手术很成功。
只是麻药劲儿去了,镇痛泵也派不上用场。
疼归疼,还得遵医嘱活动排气。
唐雀扶着墙,穿过一段又一段走廊,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入鼻腔。
她脸色煞白。
不止是疼。
嗅觉对记忆相当忠诚,自爸爸去世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闻不了医院的消毒水味。
医院是个奇怪的地方,生与死,悲和欢,同样的眼泪有不同的表达。
她还没到能坦然面对生死的年龄,下意识想要逃离。
医院有一尾烂楼,早些年准备扩建住院楼,结果赶上全国轰动的医闹事件,上面没批,这处便荒废了。
爸爸曾带她来这里埋过一颗树苗。
他说,小雀是枝头鸟。
后来建程中断,爸爸去世,没人管它,却奇迹般野蛮生长。
骄阳似火,大树轻颤着抖落无数斑驳的光影。
唐雀远远望见树下木椅上的少年。
很颓。
少年的脸庞被医用口罩遮住大半,头发很久没修理过。
他颔首敛目注视着手里的书,皮肤白,颈修长,蓝色病号服的纽扣系到最上面。
她曾看过一篇有关条纹的报道。
病号服其实是一种历史遗留符号。
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将条纹视为魔鬼的符号,《魔鬼的面料》对此现象给出了诸多解释。
是圣经,是视觉冲击,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在宗教改革前,独特的个性是对神的不敬。
条纹恰恰打破了世俗的统一性。
法律规定劣等人、异族必须穿条纹服装,用于提醒世人:这些人是邪恶的、被排斥的象征,如同扰乱视线的条纹。
走近前,不经意暼见书页的封面——《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中文译名《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反映了拉丁美洲从殖民到独立的历史变迁。
语文老师推荐的必读书目,她买回来啃过一段时间,但里面复杂的人名令她望而生畏,最终被遗忘在书架上落灰。
反观这人,虽然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年纪,但是已经能啃下英译版。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唐雀扶着把手,在木椅的另一边缓缓坐下。
正常人听见声音会下意识抬头,可男生却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除了蝉鸣,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她注意到,男生的指骨生得细长,轻松罩住书脊,可翻页时却像肌肉痉挛般僵直。
不仅如此,左手腕骨覆着厚重的白色纱布,和一圈紫色腕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是简洁清爽的蓝色。
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戴紫色腕带的病人。
唐雀不免好奇,他是哪个科室的?
但是男生阅读的模样过于沉浸,让人觉得打扰是一种罪过。
一直盯着别人好像也不太礼貌。
唐雀收回视线,漫无目的的看着自己身上微微发白的条纹病号服,脚上趿着拖鞋,瘦白的趾骨在空气中缩了缩。
她无端想起,《百年孤独》里有一部分对性的直白描写。
即使父母都是医务人员,但她对生理知识全凭自我摸索。
父母教她古诗,教她公式,教她人情世故,却将性视为洪水猛兽。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刻意忘了。
那时,她偶然翻见,只觉烫手。
他……
等等。
她在想什么啊!
唐雀惊得站起身,速度太快牵扯到腹部伤口,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看来胡思乱想会受惩罚的。
回去路上,迎面碰上一位行色匆匆的女人,容貌昳丽,穿着考究。
她原想避过,女人脚下却拐了个弯儿朝她走来。
“同学,请问你有看见一个穿病号服的男生吗?年岁不大,戴着口罩,不爱说话。”
唐雀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在木椅那边。”
女人微笑道谢。
她回了一个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