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这八年的苦楚,只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不睦,加之苏桓如今位高权重,奈何不得,不如了断尘缘,图个清净。
他并不信我,却还是连连点头,道:“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罢了,回家就好。”
我也同样不信他会如此豁达,毕竟我可是在周嘉宁的梦中亲眼见过他的强势与狠厉的,可面前的人与当时又有许多不同,他生了许多白发,眼里是无声叹息的疲惫,他似乎并不愿去追究什么,也或许,此时的他早已无力追究。
我活了许多年,时光流转,白驹过隙,日子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数字,可于他们而言,却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渊临始终站在我一侧,听闻周老爷此言,眉头微微拧起,我担心他不知轻重说些煞风景的话,在他险要开口之前扯偷偷掐了一把他腰,他忽的“啧”了一声,在周老爷疑惑地向他望来时,又强作镇定地挤出了个笑,呵呵说了句,“有缘无分,嗯……是这么回事。”
周嘉宁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她父母兄长嫂子侄子围着她三天三夜,她还未能睁眼。
而我与她,还剩今晚这最后一夜。
在这三天三夜里,我一直在她梦里,在她被苏桓冷待的那些时日里。
她产下了苏衡,身子却也亏空了下去,即便是最炎热的夏日,手脚也是冰冷,更别提京城那要人命的酷寒了。苏桓虽不会少了她碳火,却也不会将她搂在怀里温声关怀,她是人人艳羡的贵妇人,却再也不是那个被爱护着的周嘉宁。
再后来,李淑华逃婚来了京城,苏桓收留了她,在京城为她置了一所宅子,外头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她去质问苏桓,却得到本该如此的回复。她方才明了,原来她曾庆幸那些幸福也是她偷来的片刻欢愉,苏桓迫于无奈娶了她,现在只不过把那些爱物归原主罢了。
她守着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很听话,也最心疼她,阿娘阿娘的唤着她,让她在这孤单的京城找到一点属于她的慰藉。
可那个孩子死了。
那个孩子是被箭射死的,他那么小的人竟能流这么多血,小脸惨白的,再也不会笑呵呵地喊她阿娘,就像一张纸,一张被戳破揉碎的纸,凄厉得落在黑暗的角落里,从此再没有了生机。
她抱着他喊了很多遍,他一声都没有回她,她晕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衡儿满脸鲜血地对她说阿娘我好疼,一会儿是李淑华站在苏桓身边对她说她如今的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一会儿又是苏桓冷笑着告诉她,他从未爱过她。
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想睡去也不敢醒来,直到她吐了血,大夫说她时日无多,她方才知道自己原是活着的,可活着若这么痛,她便不要活着了。
这个梦是血色的,目之所及皆是血液的猩红,夹杂着枯败的死志,带着沉重的痛苦,同样也把我困在其中。
我想要离开,又怕我抽身离去她便再也不会醒来,便只好留在这漫天的血色中,不住呼唤周嘉宁的名字。
梦里的她听见了,但她不愿应我,她向一条血色翻腾的河走去,面上却露出向往而怀念的模样,她喊,衡儿,等等阿娘。
“周嘉宁,那不是苏衡。他都会责怪自己害你承受生育之苦,又怎么会叫你去死!”
周嘉宁顿了顿,却还是提起脚步,向前走去。
“周嘉宁,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难道你也要你的父亲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吗?”
“周嘉宁,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吗,我的糖醋小排呢?”
“周嘉宁,我们回家了。”
周嘉宁回头朝我望来。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落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鲜红艳丽的花,仿佛长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我绝望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温柔却坚定的声音:
“思无涯,恨无尽,终日如囚,浑然一梦。”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抓住了周嘉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