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苍白的细手没进他身后的石墙。不可思议地,铦兵似的,插在墙里。
惠歌缓缓把手抽出来。石屑纷纷。
她的手指骨血肉模糊。那手握着一团石块,挪到他眼前。
一搓挼,石块糜碎。像飞沙,像落尘。
惠歌的脸青白。下颔微昂,看上去清癯如绝岸。
她说:“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心。”
邵雅之想,他痛到出现幻觉了。居然看见这女的手插进墙里,捉出一团石块,再捏碎。
惠歌解开背后的衣袖。宽大的衣袖掩住她隐隐作痛的手。
她走去拿了瓷壶,再走过来,解开红绦,将骑驴酒浇在邵雅之头上。酽酽的酒香四起。
她把瓷壶连着壶盖和红绦都扔到邵雅之身上,跟着一脚跺在他的胫骨上。
邵雅之叫了起来,嗷呜之声,像犬类的哀鸣。
“再让我看见你,就不只是断骨了。”
说完,掉头走回竹篱内。来到屋前,喊着小珠,叫她去找阿满,把后院的邵雅之带走。小珠才走出去,又走回来,一脸惶恐,说对方已经爬远了。小珠大概也知道是惠歌出手,小心翼翼地询问缘故。惠歌简略地说,那个贱夫,都是在骗。
二人说着话,远远的,传来彩菱和其他婢使的说话声。她们玩回来了。
惠歌走开了。小珠正要跟上,惠歌一摆手,她便站住了。惠歌红通通的手也吓了她一跳。
惠歌径自走进书斋。
书斋没有门扇,进门这一面的墙上两个大直棂窗,将阳光裁成细细的金色的纱罗,斜斜展在近门的地上。两侧书橱相对而立,里面没有一点光,像一条杳杳的无底的甬道。
橱架上累累的书卷,悄悄地躺着。森然的书牌,悠悠地垂着。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书是什么。
这里是经籍史书,那里是诗文词赋。
上面是百家谱,下面是法书──小道经藏阴阳卜祝。
她每次想他的时候,就来这里看一看、摸一摸这些书。她从来没有把这些书看进去,看懂过,却总能感到一丝温暖和依恋。
她站了很久,霍地手一扬,将一旁的书橱推倒了。
豁啷巨响,书卷们面临天崩地裂。
她奋力去踩。足履重重轧在《诗》、《论语》、《礼经》、《孝经》肤柔骨脆的轴纸上面。
嘴里低声而恶气地骂:“狗屁!狗屁!全是狗屁!”
很快地,屋外传来小珠的惊呼:“大妇!你怎么了?”
惠歌停下动作,站在那里,背着门,只让阳光拉出一条枯瘦的人影。
“没事。你们走开。”她说。
小珠、阿秀和后面赶来的彩菱等人面面相觑。
“走开。”话说二遍,口气再轻也显得森严。
侍婢们悄然退走了。
惠歌兀自伫立。对着一地的狼藉,一屋的杳冥,泪流满面。
那一天以后,她觉得自己变得更“老花”了。
这时再看见这个腆颜的人,愤恨激起的一点波澜,又渐渐弭平了。
这大概是人成熟的标志,了解并接受自己的无能,喜怒哀乐的界线就变得模糊。她没有办法让人回来,也没有办法让人死去。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多,连情绪也倦怠了。
连老花那样无所不能的人,都有这样的标志,何况是她呢?
惠歌看着邵雅之冷笑:“何方名医让你又有胆来找我了?”
邵雅之咧嘴笑答:“水仙。是水仙救了我。”
“我不知道水仙是谁。不过他既然帮你,显然是个不明事理的蠢货。”
“水仙对我的伤势很有兴趣,问我是谁作的,我说是你。水仙想见你。”
“原来是有个蠢货给你的胆子。”
微微一阵风过,几片竹叶萧萧而落。
邵雅之正欲回嘴,忽而周身发冷。眼中又有濛濛之感。
他心里一惊。那作梦似的可怖的一天,镂心刻骨,一切又是由这诡异的前兆开始的。不由自主地便后退数步,说:“总有一天,水仙会治你的罪。”
说完,匆匆走了。
“大妇,你好像结冰了。我站在你旁边觉得好冷。”小珠卖力搓着双臂。
“没事。吓吓那条畜生罢了。”
“他说的水仙不知道是什么人物,居然称他是仙呢。”
“国势积弱,疯人也多。”
“真的。大妇今日一日就遇上两个,该用香汤洗沐,去去秽气。”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