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雅之心里一惊。
本能地想要否认,但是牙关直打颤。
眼神发眩,像起了迷雾,下了细雨。眼前的惠歌也变得湿濛濛的,一张冷冷的青脸,像铜镜里昏昏的人影。
他用力眨眨眼睛,晃晃脑袋,觉得是自己昏头了。酒瘾犯了。
他勉强笑着,用一种轻松又带些诧异的口吻说:“不是啊……”
正要搪塞过去,看见惠歌扬起湿濛濛的衣袖,黑布袖缘转了转。在他迷茫的眼中,像一个深浓的漩涡。
漩涡中忽地腾出一只纤细的苍白的手,推向他的肚腹。
青瓷壶脱手而出。邵雅之飞了出去,摔在草地上。
摔了个头晕眼花。大概有几处地方擦破皮,隐隐地疼。
邵雅之用手撑持身体,抬起头,看见惠歌拎着青瓷壶缓缓走来。一看见瓷壶还好端端的,他先松了口气。看见惠歌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紧张起来。这女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
“不是,不是啊……大妇你作什么打人?阿满怎么会是我老母?”
他的语气变得凶悍了。彷佛因为误会而发怒。
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他和阿娘在树下说话,给这女的听见了?
“不是吗?”
惠歌喃喃似的,随手将瓷壶搁在地上。她挽起两条袖子,在背后高于手肘的地方扎结,像个厨人攘臂振掌,准备杀鸡宰羊。
“骑驴酒一喝就醉,怕她不喝。”
惠歌一字不漏地复述阿满的话,又冷笑一声,问:“为什么怕我不喝?”
果然给听见了……居然能听见了?阿娘那细若蚊蚋的声气。
“不……不喝也可以……”他胡乱回答。
“噢,那是我失礼了。”
惠歌躬身,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邵雅之先是一愣,见惠歌要扶他起来的意思,便伸出手去握。
惠歌却捉住他的右手腕,奋力一抖。只听见一迭声“喀嚓”、“喀嚓”,那只手的手腕、胳膊以及肩膀相连的样子就变了,柔若无骨似的。
邵雅之痛彻心腑,闷哼一声,五官也变形了。
惠歌将那断手一拉,邵雅之被迫站了起来,又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惠歌扔了那手,劈脸一个圈掌,由下往上,打得邵雅之双脚离地,像个辘轳,在空中转了转。邵雅之一下子就懵了,耳朵像被打不见了,霎时听不见一点声音。左脸火烧火燎似的,猖狂的刺痛一下子蔓延开来。
他才要摔下来,紧接着惠歌又是一掌抡在腮上。将他反方向又打了个转。
邵雅之只觉得昏昏沉沉,一股腥味直冲鼻口之间。闻着像血。
他终于落在地上,双膝一软,往前跪倒。
惠歌拉着他的手,往后一带,左脚朝他的膝盖一踏。人再次直立而起。
朝着肚腹一记直拳。人又往前倒下。
惠歌一脚踢往他的腰。人像烂泥一样砸在石墙上。
竹篱外这一片铺着青石子路的草地,连着洞眼很大的夯土院墙。墙角用方形的黄石高高堆起一块花圃。本来翠华种了一株紫荆树,后来搬到前边去住,无事不来,没人照看,树也就枯了。现在只是杂草丛生。一丛鬼针草生得特别茂盛,这时开着黄心白瓣的小花,乱糟糟的,攀着墙,似乎要涌到墙外去。
惠歌奔到花圃前,抡拳如疯似狂。
她既愤怒,又悲哀。
愤怒的是这个贱夫,利用诗书来骗她。心语相违,惺惺作态。
悲哀的是自己。为什么她会这么天真?
邵雅之挨着墙,只听得耳旁阵阵砰轰巨响。惠歌每一拳都落在一旁的黄石块上,打得石屑迸飞,震心骇耳,彷佛天摇地动。
惠歌知道,大凡任何一拳沾到邵雅之,他的人就没了。
佛教说,现实世界充满苦难,是人前世的恶行导致今生的恶报。所谓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如果这男人是她的报应,那她也可以作他的报应。她要让他毙命,不过瞬息之间,然而她只是这样打着石头。因为师傅说,从今往后,不许杀人。但是小珠说,她是中人,所以才有这些怪毛病。如果她不作中人,就可以不守禁忌?还是不守禁忌,就可以不作中人?就可以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捏这个人。
贱夫。贱夫!贼贱鼠子不足惜!
想到这里,惠歌的拳头搁在空中,片刻,平展为掌。
掌尖如剑尖,猛地刺出。
邵雅之挨着墙,头昏脑胀。疼痛无边无际,变化万千,像鸟罗一样,劈头盖脸,罩得他难以动弹。痛楚很真切,存在的感觉却很虚无。当狂风骤雨般的声响褪去,他忽然觉得非常恐怖。
阒寂的世界的远方,传来一个沉沉的声响。
听着很远,实则很近,近在他脸边。撑起肿痛的眼皮,挪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