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啰,女儿要嫁人啰。”
阿娘脸上已经有妆。眉毛比眼睛黑,脸比脖子白,奇异的色差使她看不太准表情。阿娘让她先帮忙生火,蒸芋子,作羹。再捣胡麻,煮熟研汁,作粥。
火的热气一下一下拂着她的脸。
望着烈烈的火光,她自嘲地想,都要嫁人了,连一天也不让她休息。
一直忙到午后,阿娘才让她回到青庐。随后二个姨娘进来。一个手里拿巾帕,一个手里捧着铜盆,盆里有清水。二人为她盥洗着衣。
白布襦,青布裙。朱红裲裆。彩石珠璎。
再支起镜架,搁上铜镜,开始替她梳发和化妆。
姨娘们手里忙,嘴里更忙:
“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上次看见翠华,高度只到我的腰。现在都要嫁人了。”
“这年纪嫁人,已经算晚的了。”
“翠华是美人胚子,一定是爷娘舍不得才留到现在。”
“晚嫁也没什么不好。懂的事多,进去才不会被糟蹋。”
“翠华你要记住,女人自己要多留点钱。你阿娘为你准备的嫁奁要藏好,那是以后如果离婚要带走的,不是要留在夫家的。”
“没错,男人不可靠,可靠的是钱。”
她一面听姨娘们念叨,一面用低低的笑声回应,偶尔回个两句话。抹着胡粉的脸面微微紧缩,像盖上一块极薄的湿布。唇脂苦涩的味道不断渗进嘴里。梳齿耙分着她的头,一绺一绺的头发被束起,用小钗固定,像在建造一座黑色的琼楼。最后在琼楼里插一枝黄恹恹的步摇花。
装扮好了。两位姨娘和她一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称赞连连:
“漂亮死了。”
“明家郎君真有福气。”
她回答:“是姨娘手艺好。”
穿上红绣鞋,拿起白纨团扇。垂足坐在床边等待。
阿娘领着四五个妇人进来,都是邻里友人。见了她又是夸张地赞美和感慨一番。那流利到几乎不加思索的语速,使那些美言贺词像背熟的经句,对着一根木头也能诵上一番。
阿娘铺两张席,摆出酒水吃食。众人坐在席上吃喝闲聊,等候男方前来。
鲜卑人的婚俗,在女婿前来迎娶的时候,女眷会一起为难他。更多时候是动手动脚,叫“打婿”。因为两家都是汉人,不打婿。阿娘请邻里妇女过来,不为打人,只作见证,沾沾喜气。
这时的婚礼和丧礼一样,没有倾家荡产就表示没有诚意。风俗人情,屡禁不绝。诏令说婚娶不得作乐,笙鼓还是响彻天边。但是明家这场迎娶是静悄悄的,无乐无歌。明绍遐的阿爷去年出仕为主客郎,负责各式礼仪的官员之一,或许是为了以身作则。
翠华直到听见阿爷在庐门说话,才知道新郎已经来了。
她拿起白纨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起身,随阿娘到门前。
阿娘执起她的手说:
“翠华,为人新妇,最重要的是好名声……”
“你嫁过去就是明家的人。要处处为舅姑丈夫着想,不要太自私……”
“你是一个好女儿。以后也要作一个好新妇、好阿母……”
阿娘的瞳仁掩在垂垂的眼皮底下,晦暗的,黄澄澄的,像叶隙间某种兽类的眼睛。抓着她的手湿而冷,像剥净毛羽的生冷的鸡肉。那一瞬间,她非常想要把手抽回,立刻逃出门外。但是没有,她在众人的目光下,用一样哽咽而迟缓的声音说:
“翠华谨受教。”
门不过是一面青色的布帘。门内话声稍歇,门外就传来催新妇的话声。
几句趣话,几首歌谣之后,阿娘牵着她走出青庐。
一眼看见阿爷身边陌生的男子。
头戴黑冠,身穿白衫。腰配青玉,脚踏黑靴。
身材高瘦,像笔。面目端整,像隶书。
拜别爷娘。登车。
一路簇拥的只有寥落的人声和好事的犬吠。她直到坐在车里,才有离家的感觉。
那个狭小阴暗、虫鼠四窜的家。
辘辘的车声像早晨的鸟叫,繁乱而雀跃。
正是翠华适应自己新身分的这段时期,魏主对待汉人士民的态度也在转变。对于族望士人收其才能,对于战俘降人放还故土,甚至有一位汉人官员在战争中叛逃江南,因此收押起来的妻子也听还团聚。鲜卑人在建国接近百年的这个时候,似乎有了定鼎中原的决心。首先要改变的是态度,把汉人当人,而不是掠夺来的牛羊。
她的舅姑相继病死了。小姑相继嫁人了。
有一天,丈夫告诉她,他们有了南归的机会。
新任徐州刺史和明家有旧交,想要辟他为州主簿。丈夫踌躇不决。
为了表示支持,翠华把嫁奁拿出来作路费,随丈夫上任。
她厌恶平城的一切。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