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肆的墙上贴着一张孔圣像。
墨线在楮皮麻丝纸上勾出形相。里面的孔子脸色酱黄,眉目旧悴,两手交握,双肩微拱。感觉像凝望,朝着一个没有人的方向。
孔圣像的斜前方坐着张先生。
张先生,姓张名文通,太原中都人。精通诸经,在洛阳教学讲授。
这个时候盛行私学。国学只是作作样子,让大家觉得皇帝重视学业,想要播文教以怀远人,调礼学以旌俊造。老师都选好了:国子博士、四门博士、太学博士、国子助教,各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学校始终荒废,未尝营缮。
因为皇帝更喜欢佛教,人和牛和钱都拿去盖佛寺,凿石窟。
现在天下承平,南北许久没有重大战争。没有战争,就没有多少官位可以空出来,要出仕很难,尤其是华人。士人必定要把握的是岁举。州举秀才,郡举孝廉,每年举行一次,又叫常科。偶尔皇帝心血来.潮广招贤才,叫特科──可遇不可求。
许多私学的先生是应举但未能中第的士人,家无恒产,身躯羸弱,不是讲学就是佣书。前者比后者轻松一点。落榜的人很多,私学像春花一样繁盛。
张先生个性温和,有耐性,学生有疑问,反复问个十来次,他的脸色也不垮,语气也不恶。所以学生很多。
大部分是汉人,少部分是鲜卑人。
来学诗书礼义的鲜卑人,身分都不会太低。他们学经义不是为了有官作──他们一定有官作,而是为了把官作好。
例如奚特真。
他坐在张先生前面,旁边还有五六个学生。如果是单纯听讲,平日有一百位以上的学生。张先生特地为身份不同的学生另外开课,也不是一人讲众人听,而是有问有答。
今天讲的是《论语》第二章〈为政〉。
张先生最后问了一个总结性的问题:“何以为政?”
坐在最右侧的学生说:“为政以德。君王在法律及制度的制定上应该以德行为目标。尤其要注意因时制宜,如果人民的行为是为了维护德行而破坏法律,不能因此惩罚他。”
张先生点点头。
隔壁的学生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君王治理人民,最重要的是使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应该追求的,什么是不应该追求的。所以应该以德行引导之,以礼乐偕同之,统.治才能长久。”另外一个学生说。
张先生点点头,看向奚特真。
轮到他了。他却迟迟不答。
旁边的元顺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臂膀。他笑了笑,说:
“为政之道,必也正名乎。‘正’有两层意义,正面性和真实性。正面性是人性中自然的分辨能力,例如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之心,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之心。真实性是这种分辨能力的永久性,不会因为时间空间而转变。‘名’是一个人或一件事或一个物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义,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所以‘正名’,是指将每个人相对于其他人而言的意义,其中的真实性和正面性固定下来。例如君王有君王的责任,人民有人民的义务。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张先生也笑了,很欣慰的样子。
讲学结束,奚特真和元顺一起走出讲肆。
元顺是任城王的第三子。
任城王叫元澄,是现任皇帝的阿父的从叔。自幼好学,对于汉人的诗书相当熟□□是把头发扎得齐齐整整,不像其他鲜卑人一样披头散发。因为汉人认为束发很重要,是修束自己的意思。
现任皇帝的阿父叫拓跋宏──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元宏,十五年前过世,谥号孝文皇帝。孝文皇帝放弃鲜卑人的习俗,效法汉人的文化,有诸多措施,包括拜华夏的神、说汉语、穿汉服、改汉姓。规模最大的一项是迁都。
当时的都城是平城。
平城在中原非常北边的地方,气候险酷,春夏少雨,四季都能冻死人。有一位汉人官员如此感慨过:“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阴山距离平城约六百里。
除了气候因素,还有地理位置。
孝文皇帝认为平城是用武之地,洛阳是汉人多次定都的地方,具有文化正朔的意义。但是他也知道移风易俗的困难,私下拉拢帮手,其中一个便是通达诗书的任城王。
孝文皇帝对文武百官说要南伐,率领三十万大军到了洛阳。再派任城王回平城,说其实是要迁都,定鼎洛邑。
百官受到欺骗,怒气冲冲,又不能骂皇帝,都骂任城王。
迁都之后,皇帝看见鲜卑妇女还着帽穿夹领小袖,也骂任城王。毕竟他是尚书右仆射,总揽内政。
上下交逼,任城王压力很大。
听说任城王从前须发很美,黑得像深夜,迁都之后就花了。
任城王现在还疯了。
十五年前,孝文皇帝在南伐路上逝世,临终前给当时十六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