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老花的回答:“可能是有牛黄。”
牛黄,牛的胆囊结石。
牛栏裡又传出一阵嗽声。
这回她看见了:“小黄在咳嗽。”
说完若有所悟地“喔”了一声。跳下牛栏,来到火堆另一边,老花的对面:“你在烧榆树皮给小黄喝阿?”
老花睇她一眼,没有回答。
惠歌对老花这个眼神非常熟悉,表示她问的是废话的意思。
她蹲下来,两个手肘各抵著两边膝盖。双手捧著下巴。怔怔地望著火光。
铜锅裡的气泡汩.汩而出,老花用树枝叉起一旁削好的榆树皮,放进锅裡。
惠歌开口:“小黄怎麽又病了?”
“你去问牠。”
惠歌脸朝牛栏:“牟──”
牛栏毫无动静。
惠歌转过脸来:“不理我,亏我还用她的语言问呢。”
老花笑一下,抖落些许冷肃:“找我作什麽?”
“想问你一个问题。”老花手裡的树枝在锅裡搅拌,惠歌的眼睛跟著树枝卷起的水涡移转:“你为什麽要收小白学武?难道小白也想学幻术?”
惠歌不确定小白什麽时候知道老花是个幻人。
“那你又为什麽想学幻术?”老花反问。
“我就想学阿,好像很有趣。”
“那人家不能因为他‘就想学’吗?”
“原来小白也是觉得有趣所以想学喔?”
“当然不是。”
“……”惠歌抿了抿嘴。
“你带我去找他的那一天,你还记得我们说了什麽吗?”老花问。
“我记得阿,你们在叽叽瓜瓜。”
“……”换老花抿了抿嘴。
惠歌思索一下:“这样应该算是不记得。”
“我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小白回我,‘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记得吗?”
“不记得。我那时候又听不懂。”惠歌都哝。
理解和记忆总是一起的,不懂的东西记不住,记住了也忘得快。
“那你现在知道意思了吗?‘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南方有一棵树,不可以在下面休息。”
“为什麽?”
“有虫?”
“……再想想。”老花往铜锅下头添柴枝。
“有妖怪?”惠歌灵光一闪:“我听说南方有一种妖怪,叫作──”
“不是。”老花截断惠歌的灵光一闪,显然也不想听她所知道的妖怪。
“……那是为什麽?”惠歌有气无力。
老花将当时惠歌听不懂的字句一一解释了。
原来都出于《诗》。
老花所说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其中乔木表示有主干而且可以长得很高大的树,但是这种树长得太高了,枝叶全聚集在顶端,就没有办法给底下的人遮荫。老花讚赏小白才学之馀,也想警惕他,士人如果只顾著追求自己本身的成就与荣耀,对社稷是没有益处的。
小白回答“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樛木是一种枝干弯弯曲曲的树,葛藟是野葡萄,经常缠绕在其他树上。老花说小白是乔木,小白却说他不是,他只是一棵曲扭不直的樛木,还给藤蔓这儿缠那儿缠,缠没了原本的样子。
老花又说的“樛木之时,则以其禄也”,这句话虽非诗经,但也非常有份量,这是孔子的解释,亦即《孔子诗论》裡对〈樛木〉这首诗的讲解。老花在劝慰小白,儘管樛木枝干弯曲──所谓的先天不足,又缠了一堆东西──所谓的后天失调,不过时间终究会让樛木所承担的负累和痛苦卸下,迎来福禄。
老花说到这裡,看著惠歌。
惠歌正盯著铜锅。
裡面的树皮开始煮出白汁,沸腾的白沫在水面不断颤动。白沫从锅心汩出,往四面散开,彷彿锅中有个泉眼,还能听见细微的咕噜声响。她意识到老花的话声停了,抬眼看去,发现老花也在看她。
老花的眼尾有三条眼褶,那下垂的角度容易显出一张愁容,然而老花很少令人感到忧愁,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双奕奕的瞳子。
惠歌看见两截火尖在那一双眼睛裡面舞动著,火尖裡面还有两个隐约的人影,似乎是她自己。她觉得老花这个眼神是有意义的,因为老花的讲解还没有让她触碰到答案。
那眼神似乎是一种警告,似乎在无声地问她:你要继续听下去吗?
“然后呢?”她问。
小白又说了一句“绿兮衣兮,绿衣黄裡”。
从字面理解,很简单,就是用绿色作衣服,用黄色作内裡。从汉人的观念理解,会多出字面以外的意思。
汉人以前有个很有才德的臣子,叫周公。据说他制礼作乐,是第一个将人的情感用礼乐的形式适当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