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一身白袍,木簪束发,独自坐在酒幡下,一杯复一杯地饮。他约莫出身行伍,饶是微醉,脊背亦挺得笔直。阵风过后,但闻天边鹰啸,一抹黑影闪电般俯冲下来,落在他肩上。
他解下鸟爪上的竹筒,摊开字条,侧首时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三文钱一碗的浊酒被这清傲容光一映,倒变作千金难买的郁金香。
“……行善?”他抚着鸟羽,落寞的眼里燃起一丝好奇。纸上无落款,小楷疏朗敦重,风骨恪正,应当是个胸襟旷达的读书人。
“郎君!”街角跑来一名汗涔涔的青衣侍卫,上前附耳道:“总算找到您了,陛下派人传信到衙门里,请您回去奔丧。”
云崇望着西沉的红轮,压下胸口闷痛,起身冷笑:“好一招请君入瓮!桓圣已率十五万军马北上,我若临阵抽身,只恐前功尽弃。算我不肖,母亲的丧礼,听凭二哥安排。”
侍卫眼圈一红,“郎君……”
鸟儿仿佛知道主人心绪低沉,轻柔地蹭着他的脖颈。
母妃的死,他皇兄比谁都清楚其中缘故。上月他用金雕传信给梁国的贺兰先生,让他鼓动桓圣北伐收复失地,以便自己能再次立功,堵住朝中人的口舌。皇帝视他为眼中钉,他亟需一桩新的功绩来稳固自己的威信,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云崇丢下几枚酒钱,抬手欲撕字条,不经意又扫过那笔极难得的好字,竟越看越爱,最后鬼使神差地把字条揣进袖中。
……
哀兵必胜,云崇带领的晋军势如破竹,桓圣和三万残兵退守郾城。桓圣从军三十年,论起对晋的计谋经验,梁国无出其右,但衰老和病痛让他变成了一把生锈的钝剑。
这晚云崇回到大帐,一名黑袍人等候多时,热泪盈眶地跪在他面前。云崇十年未见这位母族长老,此时亦激动万分,亲自替他斟茶。贺兰川目光长远,化名在梁国打探消息,全是为他的前路考虑。
“桓圣伤势恶化,殿下正可趁此良机,一举攻下郾城,歼灭梁军。”贺兰川刚从城内逃出,身上受了点伤,然而一双褐目灼灼生光。
云崇正要提笔写下命令,一张字条忽地从袖口掉了出来。贺兰川与母亲沾亲带故,他换了当日那身素服接见,还没来得及让随从洗。
——我不识君,君不识我。君若有所感,自可行一小善报于生人,无需相念。
帐外大风呼啸,云崇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母亲温善的举止,和战场上冰冷的刀光,心底的疲惫潮水般泛上来。昏黄的油灯下,这两行来自远方的字竟稚拙得可爱。
他另起一策:“放桓圣回金陵。”
贺兰川大惊:“为何?老夫好不容易才说动桓圣来此!”
云崇冷静道:“桓圣活一日,皇兄就得留我一日。”
翌日梁军使出疑兵之计,云崇与部将商议后,带兵退回江北。此举给了梁人喘息之机,援军一到,晋军未能攻下郾城,两方势力微妙地平衡,然而云崇养寇自重的计策没有成功,因桓圣在城内病逝了。
没了多年来的掣肘,晋人欢欣鼓舞,军中大宴三日。云崇虽得另谋退路,也不免意气风发,借着酒意刻了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放入金雕腿上的竹筒。
“胖了许多,看来吃了不少白食。”他对着月亮喃喃。
(二)
夏日炎炎,桓锦感到刺骨的凉意。梁军狼狈而归,疼她宠她的父亲也不在了,贺先生亦在乱军中失踪。
灵堂里,桓钧对一帮官员手足无措。桓圣为人刚正,得罪了许多权贵,此时这些鼠辈名为吊唁,实为奚落,桓锦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冷着脸下逐客令。
桓钧瞪她一眼,中书令裴渡忽开口道:“桓公刚殉国,尔等委实放肆。”
一群人立即鸦雀无声,桓钧感激地朝他拱手。裴渡似笑非笑看了眼轮椅上的桓锦,女要俏,一身孝,这么个女儿养在深闺,真是可惜了。
晚间客人散了,桓锦坚持守灵。子夜过后,灵堂只得她与长兄进入,可桓钧下午同裴渡出去,此时还未归家。
桓锦孤零零地跪在灵前,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压抑的委屈化作泪水滚滚落下,耳畔忽掠过风声。她吓了一跳,抬头却是一只鸟从敞开的大门飞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金雕通人性,安静地伏在她腿边,伸出一只绑着竹筒的爪子。桓锦向父亲告了罪,取出东西,却是一方小巧玲珑的白玉印。她对着长明灯细看,只见上面新刻“岱宗烟雨”四字,另附一张潇洒畅然的字条——行善未果,还报于君。
她看着黑沉沉的棺木,心中五味杂陈。做什么功德都无法让父亲死而复生了,但这印章握在手中,渐渐地生出一丝暖意。
桓圣下葬后,桓钧花了不少心思交好裴氏,府中清静了一段时间,桓锦忙完后事,便给那人回信致谢。
一个多月都没收到回复,她猜测那人不欲与她交往太深,然而七月底,金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