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我现在还不能离开长安。”她目光坦荡澄澈,清脆道:“我知道你的心愿,我要去鸿胪寺当通译,陪岐王殿下北上谈和!”
此言一出,穆则先是一喜,又一忧——喜的是两人想到了一处,忧的是知易行难,前路未卜。话至嘴边,却莫名成了反驳:“不行,罗先生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以身犯险。”
罗铃站起来,“这也是我的愿望,身为周人,自当为国朝分忧,阿耶不会怪我的。”
她神态极是认真,清丽的眉眼间带着一股倔强,穆则想到罗胜临终前的嘱托,暗自愧疚,也学她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罗铃径自跨上马,穆则什么也没问,只乘马跟着她。不多时又落下一场骤雨,她的鞭子越挥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悲伤都抽散在风里。马儿踩到什么尖锐的东西,突然腾起前蹄,罗铃掌中尽是雨水,抓握不稳就要落地,穆则脚下一蹬,飞身接住她,两人一齐摔在河滩上,滚了几圈。
炙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脖子,风雨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打着他,狠狠发泄了一通,最终却没说一个伤人的字。穆则抱着她,仰面朝天,任由雨水自发白的天际滑落眼眶。
哭声随着大雨渐渐停息,他低下头,原来她累得睡着了。他轻柔地抚平她的眉心,就这样闭目躺了个把时辰。
*
旭日东升,南市的百姓们围着一处指指点点。
罗铃拿着手中刚从墙上揭下的告示,心里原有些畏缩,可一想起阿耶,就有了勇气。她大声道:“这告示上并未写女子不能参选,男女俱是大周子民,既有此机会,自然要尽力报恩。”
“小娘子,你要报什么恩?”一个温润醇和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位白衣男子从轿中走下,朝阳为他镀了一层暖融的淡金。他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淡然超脱的韵味,又不失风雅。
罗铃看到他,不知为何心生亲切,朗声答道:“天地盖载之恩,日月临照之恩,国家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众人皆为她含泪毅然的神情所动容,穆则心中亦大为震撼。
那人大笑:“好,好!四日后,你来本王府上考试。”又向周遭道:“古有木兰替父从军,说不定本朝就能出位兵不血刃的女将军,这份心意实属难得,若有人想报效国朝,尽可揭榜去考,无论成与不成,无人敢笑话你们。”
岐王李纾安在酒楼上待了一宿,天明时分见有人揭榜,还是个姑娘家,好奇之下便过去瞧,这一瞧,倒教他生出几分长辈的爱护之情。
他看着她盈盈下拜的身影,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恍惚地退回轿中。
商会得知罗家遭了强盗,给罗铃腾出一间书房住。
岐王颇喜引经据典,这回谈判不仅要求译官通晓胡语,还要熟诵四书五经。她从小被养父逼着读书,此时方知有用,只恨光阴太短佛脚难抱,满架书籍不能全部塞进脑子。
整整一天罗铃都没胃口吃饭,傍晚终于有些腹饥。她疲倦地打开门,不料穆则叼着根草,躺在台阶上闭目养神。
他看出她的诧异,拍拍身上的灰,随意道:“没房间了。”
罗铃没想到他昨夜就睡在外面,还好天气和暖不下雨,不然肯定得睡出病来。她语气缓和不少:“进来坐吧。”
穆则一笑,从身后端出一碟糕点,用蹩脚的官话道:“背书很累,要吃核桃、花生、葡萄干、酪浆……”
“别说了!”罗铃大叫一声,肚子也叫起来。
穆则把剥好的核桃仁放在案上,看了眼她的草稿,拾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细长蜿蜒的师勒文,接着流畅地诵读一遍,嗓音潺潺如泉。
“应该这样译。”
好啊,果然又骗了她。可她一想,他从来没说过看不懂中原字,又被他糊弄了!
罗铃瞥了眼摊开的诗经,小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穆则不答,唇边露出两个梨涡,镇定自若地指了几处,“还有这些,也不太对……”
夜色渐深,两人一边吃一边谈,一本诗经翻了几十页,罗铃的眼皮撑不住合上了。烛影将少年的轮廓勾勒得深峻,眉峰似旷野上起伏的苍山,眼眸却像万顷柔和的海水,倒映出她安睡的模样。
他翻到最初那页,一字字努力地念出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穆则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只找出一片六瓣花形的银片,穿了根细红绳,夹在她的书里。草原上的少年,向来干脆利落,不多想便这样做了。
“芍药。”他低声说。
(三)
廿四考了一整天,题目又多又难。卷子经评审汇总到岐王面前,判定最终名次,择优给予品阶。会点师勒文的百姓都参加了考试,放榜那日,巷口足挤了有百人。
罗铃从名单最后一列开始看,看了一半还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