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峦醒时正是深夜。
一张莫名眼熟的脸搁在枕边,幽幽烛光透进敞开的描金帷帐,将那双烟眉描摹得情意绵长。
“什么人?”喝问未落,齐峦的袖剑已抵住她修长如玉的脖颈,包裹伤口的纱布因动作渗出鲜红。
他做太子时,不少人挖空心思往他房里塞女人,登基后再无人敢犯天威。谁都知道大钧皇帝身子骨弱,不近女色。
猗兰殿守卫森严,此人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转头望向墙壁上挂的画,眸中春水湛湛。齐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猛然一震——
古画上闭目小憩的美人,不见了!
活生生的美人优雅地用手背遮住哈欠,口音陌生而软糯:“屋里只有此处堪堪能落脚。简陋如此,竟能居住?”
齐峦的剑掉了下去。
*
成精的画是赵王送的。
齐峦早知赵王心怀不轨,在御书房布下人手。他生性淡泊,唯爱收藏名画,赵王声称从某个盗墓世家得来一幅瑶池春睡图,乃是三百年前的越国画师凤池所作,要在离京前献上。凤池出身玄门,天纵奇才,却在名声盛极时销声匿迹,遗作价值万金。
赵王摊开画轴,美人的云鬓露了出来,再是轻阖的眼,飘摇的衣,最后是一只淬毒的匕首。
齐峦本可避开这招图穷匕见,但彼时心头一颤,牢牢盯着画,竟走了神。刀尖划破了胸口,再深几分,御医便束手无策,埋伏的暗卫将赵王当场诛杀,闻讯赶来的沈贵妃要毁了这幅溅上他心头血的晦气之作,被他喝止。
他想,自己大概魔怔了,非但把画挂在寝宫里,还没叫钦天监来捉鬼,任由她在屋里倨傲地昂着头,袅袅娜娜地晃荡,这里瞧一瞧,那里瞅一瞅,嘀嘀咕咕将雕梁画栋贬得一文不值,像只聒噪而美丽的蝉。
齐峦望着那张清艳绝尘又好奇懵懂的脸,不知为何没有脾气。他也没空发脾气,洗了把脸,亲自换了纱布,艰难地走到案边,一刻不歇地批阅堆积数日的奏折。
美人见他半眼也不看自己,撇嘴坐回龙床上,轻嘶了声,仿佛被柔软的棉花硌得骨头疼。无论她怎么挑剔住处,齐峦都置若未闻,到最后她迷茫地问:“你不怕鬼吗?不怕死吗?”
齐峦去摸一宿未动的药碗,刚一抬手,体内便传来一阵难言的剧痛。多年重病、新伤和毒素将他折磨得喘不过气,晕眩过后,对面镜中的人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具早就抽空了灵魂、疲倦至极的躯壳。
他咳嗽起来,忽然便笑了。
死了倒好。
窗外响起晨钟悠鸣,美人露出沮丧的表情,化作一缕青烟钻回画里,悠闲地睡了。
夜已尽,第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赵王谋反牵扯的大臣太多,齐峦在早朝上力不从心,回殿便发起高烧。他生母位低,幼时在宫中遭人冷遇,少年时又去北疆平叛,落下一身的病,常常痛得生不如死。他犯病时总是独自待在屋里,从不许内侍进暖阁,妃嫔们排着长队给他送粥送药,他一个也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齐峦受够了那只鬼的念叨——睡时她说话,醒时她说话,烦不胜烦去花园透风时,她和他养的金鱼说话。他在榻上大汗淋漓、掏心掏肺地咳嗽时,她就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好像第一次见这样有趣的场景。
几番折腾下来,他连恼怒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在半梦半醒间喃喃对她说了第二句话:“你到底是谁?”
美人剥着桌上的柚子,把果肉一粒粒掰开,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一共是一千两百三十二粒。
“我叫越水。”
齐峦断断续续睡了三天,恢复了些精神,发现桌上的奏折已按轻重缓急归好类,绢面带着淡淡的柚子香。
他走到泛黄的古画边,负手细观。除了半阙青玉案,凤池的印,和烟云间栩栩如生的神女像,再无其他有迹可循的内容。这只鬼昼伏夜出,带着股慵懒的矜贵,言辞文雅却肆无忌惮,那是被供养出来的特征。他宫里的布置也根本没有她说得这么上不了台面——她应该当过人,住过更好的屋子。
她死了多少年?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齐峦只知道她叫越水,或是月水,总之不愿多问她一个字。
*
暮春过去,殿外有了第一声蝉鸣,古画还是挂在暖阁里,没有移走。
越水不能离开画卷百步,若是到别处吓人就不妙。齐峦想,他的暖阁无人可进,这样倒免了许多麻烦。
沉寂多年的猗兰殿从没这样吵闹过,可并没有预想中难以忍受。她有一把细雪般的好嗓子,他听着念叨批了一会儿奏折,回过神,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字迹已经糊了。齐峦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没赶她走——他已经太久没听到别人滔滔不绝、生气盎然地说话了。
总归是那几个单调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