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岁旦，夜华如霁，朗月如娥。天色如碧水般倾泻而下，照亮汴京千街。
时逢官家岁宴，朝廷举办万国朝会，今夜大内盛陈饮宴，殿外城门肆张，汴京官道车马流丽，州桥夜市不歇，华灯映雪，皓如白昼。
夜市街头，许多丹青坊林立，如今瓷业发达，瓷土遍布祁国各地，青料却只有极少数矿山出产，且极难开采，一旦断绝颜色釉料，制瓷必不能成，由此汴京巷口许多丹青铺子便如雨后春笋般支起。
姜竹仪踏过几步石街，隔着急迫而出的几重烟火之声，敲响了打着金字招牌的丹青坊的仪门。
门中探出个传话的：“东家正忙，小娘子所为何事？”
“民女家中经营瓷行，家父曾与店家相识，闻得店家所卖釉彩甚好，故此想问，店家可否卖我半年的釉料？”
传话的回首：“我去问问东家。”
姜竹仪便立在雪中静静等。半晌，传话人回来道：“我家不供短货，小娘子再往别处寻一寻罢。”
别处？可如何还有别处。眼下这已是整座汴京坊巷最后一家丹青铺了。
姜竹仪微怔，攥了攥早已冻僵的手指：“叨扰了。”
她转过身下了石阶，缓缓走离闹市。
游人形色匆匆，待姜竹仪走远了，方有低声从巷中传来：“半年虽不长，但也不算短。东家方才为何不肯将青料卖与姜小娘子？”
坊主冷嘲一声：“万事讨个喜头，姜家前月刚不明不白死了两人，实在晦气得很。下月开春西北单主自会上门，何必非卖给她？女流之辈本就不该出门，她家中正逢乱事，不好好主持中馈，反而堂而皇之地在街上抛头露面，也不嫌惹人笑话！”
月上柳梢，热闹的吆喝声从坊主后堂传来，更显姜竹仪身处寂寥。
走在路上，姜竹仪一旁的小厮双禄气不忿，“这些丹青商主明仗着瓷行离不了釉料丹青之衬，张口即是三年期限的要价，就是少买一些，又不答允。真乃倚势欺人罢！”
“丹青业向来男子当家，依我看，他们不过是瞧我们当家的年少，又……又是娘子，便死心眼地不愿将釉彩卖与我们。”丫鬟福华附和道，“真是死脑筋，我们又不是没有银子与他们。”
她小心地没有点明“守孝”二字，而是换了个说法。
虽说祁朝向来有歧视女子经商之风，时人认为女子出自内宅，除了掌管自家田亩，经年二门不迈，目光短视，怎好插手门外市井长短。但如今汴京女东家并不单止姜家一户，想来对方不肯将釉彩卖与，女子身份也并非主要缘由。
首当原因自然是姜竹仪这身孝衣，伤了财缘，在丹青坊看来，女子本弱，姜家瓷行又遇此重创，恐怕日后也不能长久了，便不愿达成合作。
姜竹仪一身黑麻孝服，只作淡装素饰，与汴京河的迷离辉煌的夜色并不相宜。
“罢了。”她撑一把油纸伞，抵住纷纷扬扬的雪。可雪还是落满她瘦削的肩头，如同落寞的玉尘，“釉料与瓷器是同生之物，但…上等釉料只能从西域求得，长久供不应求，大都留给大单客主。倘若釉料合手，富主会在同家丹青坊常年订之，瓷器十年才革一新式，故其上釉彩订货少则三年，长则几十载。南街东家瞧我此身衣裳，便知非能长年订其釉料之主。不卖给我们，也是理之当然，不必生气。”
两月前，姜家当家和长子外出运送瓷货时，被人用刀活活砍死。
忠厚的老马驮着两具已死的主人奔了上百里地，送至姜家门前。
姜家从此只剩下久病的祖父和祖母。
姜竹仪被外婶套上本来预备在祖父死后穿的孝衣，去参加父亲与长兄的葬礼。
等她回神过来，已从金尊玉贵的瓷商小姐摇身变成了姜家瓷行的少当家，把持着摇摇欲坠的家业。因父兄在行商路上被人刺杀，所运瓷器也悉数被盗，欠下千两定金。用了瓷行本金，才堪堪还清。
姜家瓷行春韵堂曾以其所产瓷器颜色青绿如天，胎薄如纸，胎釉结合紧密，色泽清澈而盛名一方。
如今的姜家瓷行前途未卜，瓷工走的走，散的散，最后曾经的三百余人只剩下了不到十人，都是曾经跟随父亲的老仆。家中剩下荆州等地的田产也预备都换了银子支撑瓷行。
“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如此低贱咱们，他们瞧姑娘宽宏，连门也不开……”福华想到那些佯装不在的坊主，心里扔替小姐感到不平。
眼下年关将近，铺子广开，有摆起条桌卖财门钝驴、天行帖子诸类，还有将腊肠熏鸭拉出来挂于门外吆喝的掌柜。食铺掌了荷叶包裹着的熏鸡泛起白色雾气，此时远处低低飘来打更的梆声，梆声泠咚，靡靡于井市上空流转。
姜竹仪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两名仆从，抱歉地说道，“我们去食店吃饭。你们都饿了罢？”
双禄忙不迭点头，福华给了他一记眼刀，但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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