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地处平原,物产丰沃,交通发达,是得天独厚的粮仓,按理不该为粮食忧心。但南阳秋收后,庄戎年年都不打折扣地交赋税,大半粮食都运到了建邺,余下的还了从襄阳借的粮,赈济了城中孤贫,还得用作军粮,剩下的委实没有那许多。今年秋收的粮食也刚运走,若是来年开春再无调拨,这数郡的百姓吃什么?
这举措原本没有问题,南阳是前线,为防备敌军,后勤粮草不能全都放在前线,这是常识。粮食赋税统一划归朝廷,再有朝廷调拨,只要保证粮道不断,就很安全。
谁能想到建邺会出这一招呢?
也许是怕给了人反应的时间,消息传来后不过几日,就有朝廷使者飞马至南阳,传了旨意。金牌是朝廷急令,违者立斩,一日之中,竟连着来了三道金牌,都是召庄戎回建邺的。
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封手书,只有一句话:累及南阳民生,庄节度心安否?
庄戎接了旨。
他在南阳三年,要交接的事务繁多,回建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别提还有府中幕僚、麾下庞大的士兵、及以上所有人的全部家眷,搬家是个大工程。
节度府光是打包行李,就前后忙碌了半个月。
庄幼白渐渐懂得些事了,也模模糊糊听到了一点风声,那一日程瞻洛去他院中寻他时,就见他望着自己院中那颗柿子树发呆。
那还是当年庄守白给他种下的,寻了已经长成的大树移栽过来,好生养活了一年,第二年便开始结果。上个月摘了一批,现下树上又挂着一批,红红的饱满柿子上覆着一层霜,瞧着好看极了。
“想摘了?”程瞻洛从腕上解了柳叶似的小匕首,这也是庄守白给她打的,“去割两个柿子下来,咱们分着吃。”
庄幼白摇了摇手,笑道:“没有,我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吃着这么好吃的柿子了。”
“等咱们到了建邺再种,大不了过几年再回来嘛。”程瞻洛原本还想拿话哄他,一看庄幼白脸上的神色,也不多话了。
他已经抽了条,脸上有了正儿八经的愁绪,已经不再是能用孩子话糊弄的年纪了。
程瞻洛便道:“我阿耶曾跟我说,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波澜起伏都是常事,若是想努把力为官作宰,那就更甚。你去读史书,能一生顺遂的人何其之少?不,不是少,是根本不存在。谁都有不如意,哪怕贵为九五之尊,或是伯父这样战功赫赫的节度使,也都有无能为力的地方,所谓时势,就是如此。圣人将要大婚,建邺就要热闹了,咱们去了建邺,说不定也能说服些人,再谋下一次北伐呢。浮浮沉沉,才是人生常态,岂能因一时挫折就灰心丧气了?虽有天命,但尽人事,谋事在天,成事在我。”
“虽有天命,但尽人事,谋事在天,成事在我,”庄守白笑着走进来,道,“泱泱说得真好。”
庄幼白也跟着把这话念了一遍,似懂非懂,但脸上的愁绪淡了些。
“小小年纪的,别那么多愁绪,”庄守白揉了揉他的头,“你想想,阿耶曾有过束手就缚的时候么?”
这话一下点亮了庄幼白的脸,他叫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阿耶必然自有安排!”
程瞻洛忍不住扑哧一笑:“我方才白说了那么多,还不如大哥一句。”
“泱泱说得很好,”庄守白道,“见地才略,不输男儿。”
程瞻洛其实自己也多少悬了心,庄守白轻描淡写一句,她终于放下心来。
前头政事都是机密,庄守白能轻轻提点一句,却不能事无巨细向他们说明,便转了话题,随口问:“要不要吃柿子?”
他已经开始挽袖子,预备上树了。
“算了,”几只燕子叽叽喳喳,停在树梢啄柿子吃,庄幼白道,“留给燕子们吧,天也冷了,他们该南下了,觅食怪不容易的。”
几年下来,庄府的燕子已经从程瞻洛院中那一窝变成了一个大家族,几人院中各自都有燕子窝,早分不清谁才是最初那两只。相处得有了感情,庄幼白仰起脸,对着燕子说:“吃吧,明年春天就见不着你们了,还怪想的。”
过了近两个月,满城将要搬走的属官、士卒和家眷们终于收拾停当,庄戎也彻底卸任,建邺已经等了很久,不断催促庄戎上路,他们在南阳过了最后一个除夕,初一便启程出发。
离开南阳那一日是个阴天,送别的百姓绵延十里开外,程瞻洛挑开车帘向外看去,灰蒙蒙的天空上,几只燕子朝南飞去。
朝建邺去的车队很长很长,走走停停,程瞻洛在路上过了她的十五岁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