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十五年，京郊赵家庄。
今日恰巧是霜降时节，常说露凝为霜杀百草，秋日该是寂寥萧瑟的，既无花团锦簇之盛，也无白雪冰封之纯。可四周丹枫似火、黄叶如金，天空万里无云、碧蓝澄澈，鸿雁列队高飞向南，亦是烂漫绮丽的自然风光，别有动人心魄之处。
对于庄子上的妇人们来说，风景虽好，但趁着难得的秋日暖阳，做些紧要的活计才是正理。就比如前段时间连日下雨，家中堆了一堆衣物，今日说什么都要先把这个家务了结掉。
用过早膳，收拾完家务，妇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出门，到了赵家庄旁的小溪，溪水清冽干净见底，择了溪旁平滑的石头，将皂荚与衣物置于其上，以杵捶击敲打浣洗。一时之间，泠泠水声伴着捣衣之声，节奏轻重高低起伏，颇有韵律。
此活只需动手捶打，她们早已熟练非常。因此虽说是浣衣，可大家聚在一处，也正是个说说别人家长里短、交流八卦情报的好时机。什么东家的闺女开始议亲、西家的汉子被捉奸在床、南家的儿子喜好断袖、北家的妇人和谁吵架……大家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
只是无论如何，作为靠天吃饭的庄稼农户，这些妇人们所谈的第一等大事，还是今年的年岁光景收成几何。既提到此处，则不得不说管理此庄的赵庄头，又要希冀庄子主家阮府大发慈悲减少租佃，如此弯弯绕绕，又不可避免牵扯到赵家庄这六年来的风云人物——阮家送来的那位姨娘楚溪客和四姑娘荷华。
从前楚姨娘居于赵山家时，亦常常来此浣衣，同她们聊起如何养育子女、耕织炊事等。妇人们都知她是阮家二老爷阮铭的妾室，性情和气温柔，因此爱以贵族秘辛生活细节询问于她，满足自己的幻想与好奇。
楚姨娘答了，众人便歆羡，酸溜溜地想她还不是在这里；楚姨娘不答，众人便想她果然目无下尘，瞧不起他们这些泥腿子。
趁着楚姨娘不在时，甚至有妇人说她当真是为人妾室的，一举一动勾得家里的男人茶不思饭不想。
可如今楚姨娘香消玉殒，本着人死为大的朴素生死观，大家都默契地尽量不提有关她的话题。但对于尚且活蹦乱跳的四姑娘，就没有那么多禁忌了。
“昨日我去找赵山家的借盐，碰巧见到了四姑娘，啧啧，都瘦成了豆芽，脸上的肉都没了，身上的衣服也单薄，真是可怜极了。”这是同情的。
“果真如此？那赵山一家也忒不是人了！从前楚姨娘在时，给四姑娘什么吃的玩的穿的，可都是给了他家小月一份的，更别说楚姨娘还帮着他家做了不少活。怎么楚姨娘一走，他就开始作践人家女儿？不过多给几口饭吃的事情，他家又不是揭不开锅的，都新修了好大一间院子，还有余钱供大善读书，真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虽说打抱不平，可话里话外还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
“他家这般对四姑娘也不奇怪，要我说啊，大家也都该离着四姑娘远点，免得沾染了晦气。我家男人常和赵庄头在一处喝酒，听说四姑娘身体不好，是因为她命不好，被神婆算了一卦，这才被送来我们这儿，借咱们这儿的天地灵气调理身体。可这么多年，还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这是消息灵通但有点儿迷信的。
“哎呦呦，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啊！那四姑娘投了个好胎，却没享过什么福，那阮府高门大户的，独她在咱们这儿，定是有鬼。你们说，这楚姨娘，会不会就是四姑娘克死的？”有妇人听到此处，手中的杵也不动了，揣着恶意问道。
“可不要乱嚼舌！”有妇人听不下去这番言论，开始说公道话了，“怎说出这没良心的话？楚姨娘是得了时疫去的，当时四姑娘还去天清寺祈福求药，一步一叩首，虔诚极了，这是咱们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情。这么孝顺的人儿就被你们这么编排，也不怕楚姨娘泉下有知，半夜去你家敲门？”
“乱说？”那迷信的妇人登时怒目圆睁，站起来大声吵嚷道，“我哪里乱说了！四姑娘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说是来养身体的，可总也不见那阮府派人来接，甚至连问都不怎么过问，谁不觉得蹊跷古怪？不是大的有问题，就是小的有问题！楚姨娘生得那般好颜色，也不是个安分的……”
“陈婶子可以跟我说说吗？有什么问题呀？”
带着疑惑的稚气声音从阴暗处传来，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大摞衣服走出。她眼睛里盛满了假假的好奇，紧紧盯着那妇人。
陈婶子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四姑娘荷华，也不知她听了多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直看得她脊背发凉，想到说她命不好之语。
陈婶子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讪讪道：“没……没什么。”、
荷华则微笑道：“陈婶子没什么问题便好，以后有了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我，不必在背后说，荷华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派懂事知礼的模样，其实还有点阴阳怪气。
编排什么都不要紧，说她命不好就不好，可千不该万不该说娘亲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