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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1 / 3)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小江眼看着任厥头也不回地走开,心里正纳闷呢,就又看见桓孝晖不披衣服,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门口,手里更是没有捧暖炉。“郎君,外面冷,你身子不好,受冻了可怎么办!”

桓孝晖的目光依旧直直望向墨色群山,他曾在寒冬腊月随军远赴碛西,那是一个更为残酷的所在,常有嘶吼长风,卷起冰碴和砂砾,像一把把小刀往脸上划。那时候笔墨都冻上了,手上冻疮痒得睡不着,现在这场小雪算什么?或者说,跟柳泊宁常年随军远征身先士卒比起来,他在将军府的从容自适算什么?他不觉得冷,小江眼睛再明锐,也看不清他眼眸里的绝望。

西境数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劫掠、所到之处民心顺服的柳泊宁。

就这么一个。

柳泊宁的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战野军的希望一夕之间化为齑粉,意味着不惜死的尽头就是死在异乡——很多人不怕死,是因为这样做能够拼出功名来,而不是成为河边皑皑白骨中的一个,大周初年的战将心中所想大多如此。

太行山没有这么冷的天气,终南山也没有。起伏的山脉孕育出有血性的人,桓孝晖作为记室,见证了战野军从草创到全盛。结果一夕之间,柳泊宁一死,战野军就像一块肥肉一样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郎君!”小江洗完碗筷,忙不迭往腰上擦了擦手,这才敢把去年柳泊宁给桓孝晖的披风拿出来披上,“小心着凉。”

“你手上的冻疮年年冻年年长,怎么不担心自己,还来担心我。”桓孝晖从袖口掏出一瓶药,“拿去……”

还未等他说完,小江接着说道:“因为我的身子我自己会放在心上,而不像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叫深谋远虑,可是谋着谋着,就把自己忘干净了。这种药膏珍贵得很,我粗人一个,就算治好了也会再长出来,没什么用。再说了,我阿耶,我翁翁,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我得用药了呢。”

桓孝晖哑然,自己那里深谋远虑了,明明方才,他为了保全自己,放弃了追查柳泊宁之死的真相,他就是世上最懦弱的混蛋!豫让吞炭,渐离眇目,他桓孝晖却……

想着想着,他面前开始浮现数个画面,意气飞扬,柳泊宁闲来和将士打马球,一身月白色衣衫,头上戴着红色幞头,这个人好像无论怎么样都会笑着,输球赢球的得失好像从来不在柳泊宁心上。桓孝晖不会打马球,毕竟在大周,马球和他这样的子弟向来无关,他只好在旁边的小胡床上坐着,一边练字一边赋诗。

一局罢了,柳泊宁小跑着过来,腰间香囊里的香味和汗臭味交织在一起,教桓孝晖皱了皱眉,“桓记室,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诗。”

桓孝晖说道:“哪里有什么诗,以前不中举的时候,一天能写十几首愤世嫉俗的言志诗,可自从跟了将军,竟也江郎才尽起来,只会写些最没意思的应制诗了。这些诗没什么巧思可言,都是些东西堆砌起来,最重要的是旁人看了知道你在拍马屁,而上头看了也欣喜。虽然以前我不喜欢这些,总觉得应制诗是枯朽了的雕香木,毫无生机可言,不过自从管了文书,就免不得练着写了。”

柳泊宁从密密麻麻的圈和叉里,只看出来几个“清明”、“良时”,便摇了摇头,“应制诗我弟弟常写,不是这样的。你这太明显太刻意了,有朝一日离朝廷更近,这样的诗不免捉襟见肘。我教你,首先要注意观察,不过大内你应该没去过几次,不知道宫里陈设究竟是什么样的……应制诗,不应该重在夸人,而应该用最华丽的言辞描写周围的物,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比如,帝王垂拱这四个字,太露了,应制诗就是要把你心底里的想法藏起来,写景色,写圣明。”说罢,柳泊宁内疚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我教你这些做什么,文人就是应该以手写口,写自己心里的想法才是啊。”

“我心里哪有那么多想法,能稳稳当当的就够了。我不是受大任的人,文人不幸诗家兴,我可不想不幸。”

“不……”柳泊宁道,“罢了,你我以意气相交,我总怕之后,你会失了意气。我现在做的一切,你理解,但是往后不一定会这样。我就是害怕,有那么一天,他们不理解我,连带着你也不理解我起来。”

彼时桓孝晖还没明白柳泊宁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杞人忧天,意气?大周不缺有意气的人,初兴的王朝最需要的就是向外开拓的意气,整个长安城每年的举子数以万计,他们笔下的诗句,最终汇成了一条长河。清明世,倾杯客,失意人,太多人来了又走,走了之后梦中还会眷恋长安,意气?怎么可能消磨意气呢!江郎能够才尽,那也是因为江淹得遇梁武帝,生活优渥不必发牢骚,当世读书人,能有几个像江淹这样!读书人正是因为“意气”才踏上科考之路,若是没有意气,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我要是不理解你,当初你找我当幕僚的时候我就连夜搬走了。”桓孝晖捶了对方胸口一下,“你说的,我从没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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