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冈川夫人带着他们一起去祭拜了冈川先生。
先生葬在京都的一处幽谷中,临山近水,夫人说这是他在遗书中为自己选好的墓地。
曾在书中详细描写过的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他终于还是长眠在此处了。
冈川夫人见初华立在碑前神色戚切,便告诉她:“他在大阪的工作室我还没有卖掉,里面还有一些旧稿和书籍,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给你一只备用的钥匙。”
初华正好不知道接下来能去哪里,便应了下来,不过她想等过了周末再过去。
回到旅馆,初华将报纸拿给了渡边凉看,她指着上面那张穿着京剧戏服的人的照片说:“我打算去看他的表演。”
渡边凉虽不认得字,但他认得那戏服,是中国独有的。他说:“我以为你来日本这么久,已经忘记他了。”
初华目光怔了怔,她收起了报纸,转头看向窗外,樱花正盛,是个好时节。
“他这次没有来日本。”过了很久,她才说。
初华想张春令老板应当是第一次来日本,所以在去看演出的前一天,她在街市上逛了很久,想买到一件能明天送到后台去的礼物。
渡边凉没什么文艺细胞,只觉得麻烦:“送花就好了,所有人去剧院都会送花给演员。”
“张老板不是一个喜欢花的人。”她听程鹤清说过他的故事,他对花粉过敏,平日里票友送的花摆在扮戏房里一直到枯萎他都不会去看一眼。
最后她在一堆商品中挑选到了一把扇子,金色的扇面上画着两只展翅翱翔的白色仙鹤,就像是她此刻眼中的张老板,正在展翅高飞,带着京剧走出了国门。
虽然还是有些小家子气,但她手头上的钱也只够她买这样的东西了,不确定张老板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初华又加了些小费让老板包装得好看一些。
回去的路上,早上还风和日丽的天突降大雨,渡边凉伸手将衣袖挡在初华头上,初华则将礼物藏在衣服里,两人跑进了一家居酒屋躲雨。
他们要了一瓶烧酒,坐在店内等着雨停。
“这样和煦的三月天气,也就京都喜欢下雨了。”渡边凉一边抱怨着,一边脱下外套清理上面的水渍。
初华一点雨没淋着,渡边凉却成了落汤鸡,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他。
因为是下午,居酒屋内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些穿着像是校服的年轻人围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着什么。
“又是一群借考察的名义溜出学校的学生。”来给他们送酒的服务员抱怨着,“读过一两本书,就以为自己是政治家了。”
屋外的雨还在继续下着,身旁的日本学生也一直没有间断地讨论着,许是喝了些酒,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即使有雨声的干扰初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的‘米骚动’吗?这次怕比那次还要厉害。”
“我在乡下种田的叔叔都快要吃不上饭了,现在过得还不如明治时代。”
“要我说,现在发生的这些抢劫、暴动,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正天皇不作为。”
几人一下子噤了声,有人小声提醒那个人:“这里不是学校,你想让那些宪兵来把我们抓走么?”
怕学生们再要讨论一些不能说的事,店长不得不借口说等会这里要被军人包场,要请他们出去。
被扰了兴致的年轻人背上背包,三三两两消失在下着春雨的街道上。店长则在厨房的暖帘后低声教训几位服务员,下次再有这种学生进来,一律不准卖他们酒。
“看来不管哪国的学生,都需要一个可以自由说话的地方。”初华看着暖帘后晃动的人影,抿了一杯酒。
她有些怀念在复旦公学读书的日子了,至少在傅松溶管理下的宣传部里,他们可以自由地高声谈论。
渡边凉则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问她:“明天你去看那位先生的表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位先生并不想看到你呢?”
他转过头望着她:“毕竟,你是以间谍的身份被遣返回日本的。”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忘记了这个问题。
在张春令的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一位日本间谍。
渡边凉提议说:“明天……别去了吧,我可以帮你把礼物送去。”
初华低头望着杯中的清酒,窗户的一角倒映在其中,摇曳着晃晃荡荡。
良久,她坚持说:“我还是想再看看他的表演,到时候礼物……我让人送到后台。”
次日早起,初华特意换了一身在中国时穿的衣服,宽袖的斜襟上衣和马面裙,素净淡雅,看起来又像是回到了在中国时的样子,她在旅馆的镜子里看了自己许久,最后还是忍痛脱下了这身衣服,换上了和服。
她怕自己这时候穿这身衣服太显眼,让张春令认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