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红了脸,她低着头,装作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
书页在指尖毫无章法地翻动着,她这页看了几行,又跳到那页看几行,其实一个字都没看下去。
程鹤清看着她的小动作嘴角扬起了笑意,他沉着声音问她:“今晚的局,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她合上书,对上他的眼睛,“我去能做什么?”
“这次新戏的受众并非那些常来戏院看戏的人,而是学生和进步青年,我和张老板想让那些人知道,京剧并非迂腐老旧的糟粕,我们这些京剧演员也有一颗赤诚之心。”他从身旁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你是学生,又译过许多书,你的意见或许对我们有帮助。”
初华接过盒子拆开,里头是一套男士西装。
“这个是……”
“那位编剧先生自留学归来后郁郁难得志,最近整日宿于长三书寓,我们此番,得去那里找他。”
长三书寓,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冈川先生来在上海时也去过那里。
初华换上了程鹤清给他的的衣服,将长发压在了帽子里,此刻的她已经俨然一副俊俏男子的模样。
程鹤清望着她道:“这原是我穿小的衣服,今早拿去改了下,本来怕你穿大了,没想到正好。”
“我第一次穿男子的衣服,”她低头新奇地看着自己的这一身西装,“倒是别有一种感觉。”
“衣服本不该被性别束缚,你觉得呢?”
她笑:“四哥说的都对。”
长三书寓与丹桂苑离得并不算远,他们与张老板碰面后,三人一起步行去了长三书寓。
女倌说顾先生正在吃饭,给他们安排了房间等他,又添了酒水。
那是一间布置的非常讲究的房间,彩色的玻璃窗,西式的窗帘布,红色的雕花木门和墨绿的琉璃灯,这里既有西方的装饰又处处显着东方的神韵,和谐又美好地共存着。
与天津的一枝春有天壤之别。
他们等了不多久,雕花木门旁传来一个清丽的男人声音:“诸位久等,顾某来迟了。”
初华闻声看去,却不由得愣了神。
那位整日留宿于长三书寓的顾先生,竟然就是文彦心心念念的顾愠哥哥,可她记得,他不是去北大工作了么?
简单地寒暄后,几人落座。
张春令先说出了此次新剧本的大纲:“那是一位进步青年被迫害至死的悲剧,第一幕从他怀着满腔热血归国开始说起,他办了进步报社,想要唤起觉醒的民意……”
张老板此刻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样子,他挥斥方遒地、慷慨激昂地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都融在剧本里讲给了在座的众人。
讲完了梗概,程鹤清请顾愠说说自己的看法。
顾愠低吟:“我只是觉得……最后进步青年家破人亡、又被列强残忍杀害的结局,是否太悲惨了些?”
“愈是悲惨的结局愈能直击人心,看完这场戏的人才能更记住它。”张老板坚持自己的观点,“试问四大名著,哪一个不是悲剧?”
程鹤清未置可否,只问偏过头初华:“你觉得呢?”
初华其实早在张老板说大纲时就有了想法:“假如我是作者,我会喜欢悲剧,但如果我是观众,我希望有一个更能激发斗志的结局。如果只提出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是不完整的,至少能提供解决问题的方向。”
她说完,屋里顷然安静了下来。
初华抬头望向程鹤清,又转眸看看其他的两个人,或垂着眼,或盯着某样东西,似乎都陷入了自己的思考里。
良久,程鹤清开口:“我认同初华的看法。”
“我也支持这位小姐的意见。”
顾愠望着她,初华从他的目光里知道他大概已经认出了自己。
张春令不发一语,程鹤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悲剧的文学性无可比拟,等到中国再度回到和平年代,我再陪你演这出悲剧警醒世人。”
张老板兀自喝了杯酒,想了想又给程鹤清倒了一杯。
“空口无凭,你明儿得立字据。”他说。
关于剧本的讨论最后以灿烂而不是悲壮的结局收尾。
回去的路上初华同程鹤清说了顾愠的事:“我以为他是去北大工作了。”
“顾家的事,我耳闻过一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顾先生选择怎样的生活,那也是他的自由。”
“可是文彦还在想着要说服父母不去美国,去北大读书,只为了能找他。”
程鹤清没有说话,只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并肩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