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隆冬,在榕城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对于偏远的钟浦乡来说却是一件大事。武昌起义烧起来的炮火一夜之间在全国各地蔓延开来,北京那位宣布退位不久,榕城也举起了革命的大旗。
一向在钟浦乡呼风唤雨的老乡长钟庆德,因为被告发支援清政府复辟,被抓到榕城的大牢里足足关了一个月,原本就有肺病的他,经历了这一次牢狱之灾,回到家中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这一天太阳晒得老乡长屋里头暖洋洋的,屋里的柚木橱柜被擦得亮堂,柏木地板也散发出了淡淡的馨香,挂在墙上的西洋钟在滴答滴答地摇摆着,隔开卧室和小客厅的珍珠帘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客厅里摆着几套上好的紫砂壶茶具,还有一些榕城买来的糕点。
钟庆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在牢里挨了打,又受了许多惊吓,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常常连人都认不清。他不是在咳嗽,就是在大口地喘息,眼看着就没有几天活头了,一家人都围在床前尽孝。
“哎呦,老头子,你可得熬过去啊!大夫说熬过今年冬天就好了。阿强还没娶媳妇儿,阿刚也还没有生儿子,你最疼的莹莹也才五岁,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啊。”钟庆德的夫人王氏坐在床头掩面哭嚎。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是她的天,她的地,现在她的天要塌下来了,地也要陷了,她除了伤心和哭泣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娘,你别哭了,阿爹一定会熬过去的。”跪在一旁的长子钟丰刚又像安慰王氏,又像安慰自己。此人面色微微泛红,肩胛骨内扣,他佝偻着,不敢去看病床上的父亲。作为一个儿子,他害怕父亲这座大山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作为乡长的儿子,他原本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接替父亲的位置,可是局面在钟庆德进了一次监狱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眼下人心不稳,大家都在讨论新任乡长的人选问题。
“都怪我们没能早点把你捞出来,现在你变成这样,我可怎么办才好啊!只怪我给你生的儿子不争气啊,关键时刻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你受苦受难!”王氏拍着大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白墙。
“我们已经尽力了,乡里的人前后都求了,这些人没事的时候都殷勤得很,真的看咱们家出事了,要帮忙了,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家里的现钱早全都送去了,怪只怪那些‘闹革命的’要的太多!”钟丰刚双眼通红,脸上满是委屈。
“还不是都怨你!”王氏听罢站起来,指着钟丰刚怒骂道:“叫你快一些变卖田地,捞你阿爹出来,你就是支支吾吾不肯,现在好了,你是不是就等着你阿爹咽气了,你好拿了家里的地,再顺手接替乡长的位置呢!”
钟丰刚满脸通红,连连摆手,他不自觉地提高分贝,“阿娘,你这么说可就太冤枉我了,我也不想阿爹在牢里受苦啊!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乡里就是没有一个人肯要咱家的地,这不是一有人肯接手,我就立马把地卖了嘛!”
“没有人肯接手那为什么现在又让浦当云买了去?他一个种田的人,哪来的那么些钱?”
听到“浦当云”这三个字,钟丰刚一怔,他想起了自己四处求告无门的悲愤,“我怎么知道浦当云为什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来买地,再说救阿爹要紧,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啊!”
“是啊,阿娘,阿哥就算再想当乡长,再舍不得地,也不可能会害阿爹的。毕竟地没了可以再买,阿爹可就只有一个嘛。”立在一旁的次子钟丰强,脸上的肉嫩而不腻,面色红润,双眼时时泛着一道寒光。他轻轻拍打王氏不断起伏的背,眼看着老父亲就要升天了,他心里想道:“阿哥,你也别怪我,只有把阿爹病逝的责任都推给你,争取阿娘的支持,我才能分得更多的家产。”
“还是你孝顺,你阿爹没有白疼你,知道阿爹只有一个。”王氏拉着钟丰强抹泪。
“就是可惜了咱们家里那上好的100多亩地,竟然就卖了300个大洋,现在家里只剩下几亩薄田,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钟丰强唉声叹气,惹得王氏的怒火更胜。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浦当云,当初他一穷二白,饭都吃不上,要不是我们老头子可怜他,给了他几亩田,他早都饿死了,如今我们家有难,他不说回报我们,竟然还趁火打劫,简直就是恩将仇报。”
“就是,当初阿爹根本就不应该帮他,这就是个小人!”钟丰强哭丧着脸说道:“咱家这是败啦,阿爹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谁能想到他老了老了,还要受这种罪,我真是心疼你们二老啊!”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王氏想到往后的生活,不由得悲从中来,哭了起来。
“够了!”一直不做声的钟庆德咳嗽得涨红了脸,他喘着气儿怒骂道:“我······咳咳······还······没死呢!咳咳······”
“老头子,你就别动怒了,再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王氏擦掉眼角的泪水,轻轻抚摸钟庆德上下起伏的胸口。